福宁殿大殿内空荡荡的。赵栩清越的声音回荡不绝。
官家从御座上站起身,缓缓走到跪着的赵栩身前,垂眸看着这张无比熟悉又似曾相识的脸庞:“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六郎。”他微微拔高了声音:“你可知道方才爹爹跟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赵栩毫不退缩和父亲对视着,不急不缓,声音不高不低:“爹爹,臣知道,臣在抗旨。臣不遵皇命,不遵父命,胆大妄为,辜负了爹爹一片苦心,臣大逆不道!”
官家被他气得笑了:“你认罪倒快!”来回走了几步,也不让赵栩起身:“你这性子,磨了这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刺头得很。怎么,你以为朕要让你入主东宫,你就有资格违逆朕拿捏朕了?”官家声音并不严厉,却用了极其少用的自称。
赵栩肃容行了三拜礼:“臣不敢!陛下信任臣,重用臣。臣感激涕零,当粉身碎骨以报陛下和列祖列宗。但婚嫁之事,臣有苦衷!做太子,臣不能娶此二女。做亲王,臣也不能娶二女。做庶民,臣还是不能娶此二女!”
大殿上回音渐绝,针落可闻。官家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气得发抖,又有一种莫名的愤怒和苍凉涌上心头。彷佛违逆圣意的是他自己,彷佛回到了曾经的过去。一幕幕,被他刻意遗忘的一切,被赵栩似曾相识的话都激荡了出来,占满了他心头眼前脑中。令他又羞又愧又恼又恨。
“放肆!你!去殿外跪着!!”官家怒斥赵栩,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看着赵栩一拜后平静地站起身,稳步退去,昂首打开殿门,身姿依然挺拔坚定,毫不犹豫更无慌乱。官家赵璟忽然体会到当年母亲怒不可遏的愤怒从何而来,此时他胸中的怒火也足以焚尽桀骜不驯的赵栩。这万里锦绣江山,是太-祖一代于乱世中浴血奋战鏖战九州打下来的,是几代帝王于强敌环伺中呕心沥血守住的。自己双手奉上了多少人死死盯着的位子,事事为他谋划,他竟敢违逆自己!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他怎么敢!
凭什么六郎你以为你就能说不?!连身为帝王的自己都不能!蓦然,赵璟心中的羞愧愤怒更甚。他站在大殿上,看着又已经紧闭的殿门,似乎不是赵栩受了责罚,而是他自己,被责罚成为一个孤家寡人,被遗弃在此了。
那年他十五岁,跪在隆佑殿的地上求母亲高太后:“儿子有苦衷!儿子不能娶五娘!”他的苦衷却难以启齿,举世难容。他登基已八年,军政大事都做不了主,何况是娶大赵皇后?
七岁起他就记得,每日东门小殿后,母亲坐于垂帘后,所批折子,上首必书“览表具之”,末云“所请宜许”或“不许”。起初他偷偷临摹母亲的字迹,是那个人温柔地告诉他总有一日母亲会还政于他,要他不可失去帝王之气,切勿沉迷于旁门左道,将他私下的临摹投入炭盆,并替他设计了自己的御押。
他的御押就是一个草书的“帝”字。
这许多年过去,他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当年两府合班起居奏事时,对母亲的尊重敬畏。母亲下制令,自称“予”,殿上处理政务,和皇帝一样自称“吾”。直到他和母亲已经到了不说话的地步。母亲才准了司马相公所奏,下诏止称“吾”,才开始和他一起在承明殿决事。
他不止一次梦见群臣上表,请母亲称帝。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没有用的一个人,是多出来的一个人,这世上有他没有他并无区别,更害怕有朝一日母亲如武后一般将他贬为亲王流放千里之外。他郁郁寡欢,多日称病,不去承明殿。
只有那人来看望他时,不会唠叨衣食住行琐碎事,不会语重心长鞭策他。那人带着一本《甘泽谣》,轻声读一些志怪传说。她的声音温柔缠绵,似糖如丝。他总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有时候她带着三弟一起来探望他,三弟也是七八岁的人了,却总是抱着她的腰,黏在她身上。她也不以为怪,笑眯眯地亲亲三弟的额头,唤三弟“我的阿瑜真乖。”说完还朝他眨眼睛:“阿璟官家也乖。”似乎回到她帮母亲照料他的那两年。他想起登基前,看到那么多的死人,想抱一抱母亲,可是母亲却推开了他,大步踏入血污尸体中,昂首阔步,打开殿门,厉声喊着两府相公们的名字。他也想和阿瑜那样,有个人总能抱他一抱。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她。她那双慈悲眼,充满怜惜,告诉他有定王皇叔翁在,有两府相公在,绝不会有那么一天,让他放心。她轻轻拍着他的手告诉他,大赵史册,绝不会只有《高太后本纪》而没有他这个皇帝的本纪。
他是从那天后,才安下心来,回到了承明殿又开始做一个听政的皇帝。可是他也突然开始梦见了荒唐事。无地自容的他陷入了新的困境和煎熬中。他如困兽一般在大内这弹丸之地躲着她,盼着她,又不断责骂自己比qín_shòu还不如。可他还是无法自拔,越是羞愧越是迫切,越是煎熬越是甜蜜。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爱的是她这个人,还是那种求之不得的辗转痛楚。
母亲逼他娶五娘,他怎么求也没有用。诏书颁布了,礼部已纳采问名,宫内已经开始修缮纯和殿,而他已经快要发疯了。他肯定是疯了。
赵璟疑惑地转过身,看着身后福宁殿御座两侧的琉璃立灯,慢慢走了过去,他伸出手轻抚那立于架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