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谢玄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饮尽杯中之物,缓缓地放下酒盏,对着司马元显一挑眉:“王爷没听过关中一句民谣,唱的是‘凤皇凤皇起阿房,绚日流火入长安?’说的就是那位西燕开国皇帝的风姿魄力,可想而知,他绝不会是个肤色如墨、三大五粗的莽夫吧?”
任臻额角顿时三条黑线,为了隐藏鲜卑慕容标志性的白皮肤他是涂上了姚嵩特调的药水,还刻意地留起了鬓角胡子,好吧最近吃多动少也略有发福,看起来的确是沧桑了那么一点点,粗糙了那么一点点,也不至于就叫人这般嫌弃吧?
司马元显忍不住一扯嘴角,想想也是,慕容冲表字凤皇,当年燕国被灭他只不过是个亡国王子——他能起家,靠的是前秦皇帝苻坚的殊宠,不仅逃过一死甚至还得以出镇平阳,这才有了淝水之战后慕容冲的起兵反秦,攻下长安,最终复国自立——可见那小模样定然是出类拔萃举世无双的,如今就算是身份迥异年岁渐长,也不至如此不修边幅。而且在他看来,谢玄与他斗归斗,总都是东晋臣子,大是大非自然分的清楚,又怎会为个是敌非友一面之缘的慕容冲砌词掩饰?
想到此处他哈哈一笑,仿佛借着几分酒意对谢玄道:“真不知当时的宜阳,城头城下,是不是日月争辉、美不胜收。”
任臻差点一口酒没喷出来——这司马元显虽一贯有些轻狂好、色,却也不至如此不知轻重不分场合吧?这话乍听平常,实则连谢玄顺带慕容冲好吧也就是变身前的他都一并给轻视调戏了遍。
谢玄把玩酒杯的右手微微一滞,双眼如刃,直直刺向司马元显。
然而比所有人动作都更快一步的却是王皇后。她凤目微抬,冷冷地看着司马元显道:“王爷醉了,还望慎言。”司马元显闻言愣了一愣,又迷迷瞪瞪地一拍脑袋,起身离席,下跪告罪:“臣殿前失仪,望陛下娘娘恕罪!”
他这猛一匍匐动作太大,倒把一直挺怵他的晋安帝给吓了一跳,他茫然无措地向后蹭了一蹭,欲躲地远些,王神爱本欲对他发作,又恐皇帝当场失态,徒惹笑柄,忙掌住了安帝的双肩哄他平静下来,司马元显又抢道:“臣愿讨皇后娘娘赐酒,借花献佛,向谢都督赔罪。”
王神爱一时无暇他顾,见他如此,也算挣回了几分脸面,便也只得允了。随侍的小黄门忙上前执起皇后案上的青瓷鸡首壶,斟满一耳杯,奉予司马元显。
司马元显正儿八经地双手捧杯,居然朝谢玄微微一揖,很是谦逊温文地道:“都督高风亮节胸怀博大,想必会原谅小王一时的失言吧?”在座诸人看在眼里都是齐齐一惊——须知司马元显素来骄狂气盛,除了象征性地礼拜帝后之外,朝上何人能得他如此尊待殊荣?
谢玄面带寒霜,半晌过后,还是勉强接过那盏素酒,心里知道司马元显多半是有意为之的——这酒既来自王皇后,等同御赐,以他卫道正统的立场,焉能拒绝?说不得只得吃下这闷亏——心里却还是有几分纳闷:裁军一事司马元显固然恼他,但此番讨这口舌便宜又有何意义?
这一场夜宴下来,端的是暗涛汹涌,酒过三巡之后司马元显便已不胜酒力,醉眼惺忪,满脸酡红,便欲先行告退以做醒酒。王皇后恐他又说出甚不中听的,赶紧允了。司马元显被搀扶下殿,步履蹒跚地经过任臻面前,不由引起他几分怀疑——他那父亲会稽王司马道子是有名的嗜酒如命,司马元显从小耳濡目染的,酒量应不至于如此之差啊。可若说他有意早退,却也没个原因,总不会是因为不满谢玄而故意避席吧。任臻心下不宁,不敢大意,暗中盯上了还留在殿上频频敬酒的王国宝。
王深爱乃是半个方外修道之人,因而宴上所喝之酒也是道家特制的“素天香醴”,并非寻常杜康美酒,酒劲含蓄,并不上头。然而两个时辰应酬下来,临散席之际她果也掌不住了,便命琅琊王司马德文善后,自己亦先避退醒酒去了。
任臻等人起身恭送皇后,坐下一看,王国宝不知何时已趁乱离开,心下一个咯噔,忙寻了个借口也追出清凉殿去,只来得及看到婆娑树影间王国宝消失的一角衣袂——看那方向却是望深宫大内而去——这么晚了他流连后宫作甚?任臻满腹狐疑地堪堪转身,便被眼前忽然出现的那道人影唬了一跳。
慕容熙身着金蟒袍、头戴步摇冠,玉饰流苏下俊美的脸孔却隐含阴郁的神色,他在月光中昂头看向任臻,一扯嘴角:“异地重逢,我却不能行跪地叩拜之礼,还望皇上赎罪。”
任臻拧了拧眉,怎看不出这小子是故意跟过来的,几杯黄汤下肚就有胆子追来对他讥讽要挟了——对慕容熙,任臻的感情颇为复杂,原本仅仅当他是个金玉在外的富贵公子,只挂心能从他身上榨取什么好处来,但自在长安撞见他与拓跋珪的私密情事后,一想起他来就膈应的很——他还是有点护短的小心眼,总觉得拓跋珪被他一手提拔,从个一无所有的亡国质子到威重天下的大将军,若不是这小子引诱拐带从中作梗,拓跋珪即便有点儿私意贪欲,也未必会与后燕互通款曲,甚至有了二心,以致朝中人人喊杀除之后快,而他最终又舍不得人狠不下心,只得将其外放敕勒川,以威逼利诱的方式来稳住拓跋部不反,但他自己心里也深知,纵使如此,他与拓跋珪此生已注定分道殊途,纵然两相无事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