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处放着一张桌案,案上杯盘狼藉。山下百花繁盛,阵阵花香伴着酒香扑鼻而来,正是兰亭雅集,形容漫漫。众人宽袍散袖,或独坐,或倚石,或执壶漫走,并未将这挑帘而出的小小婢子放在眼中。杨辰静静站在亭前,低头道:“奴郡主伴读杨辰,愿为先生执笔。”
“郡主伴读?”方才那男子开了口,“是哪一位郡主的伴读?”
杨辰抬眸看他。那人不过二十岁上下的样子,头上青色软角幞,一袭绯色圆领窄袖官服,竟是正五品以上的官员。年纪轻轻就在如此位置,应该是颇有才学的。
未等杨辰答话,李重俊已经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说道:“这是杨郡主的伴读。出身弘农杨氏,由上官婕妤亲自举荐,崇文馆中宋学士和杜学士的高足。如何?可以为你执笔么?”
那人的目光在杨辰身上转了一转,唇边含笑,道:“红袖添香,佳人执笔,总比蠢笨的宫人强一些。”
从来贤者无不恃才傲物,杨辰并未将他轻慢的言语放在心上,只是垂眸立在那儿。
“既然好,那就取笔墨来吧!”这是李隆基第一次开口说话。杨辰抬眸望着他,浅浅一笑。
桌上杯盘推开,换上笔墨纸砚。纸是上好的洒金宣,展展地铺在桌上,用墨玉镇尺压住,如同一段金丝白锦。有人取来了山前的泉水研墨,层层墨色氲开,似一朵花的绽放。杨辰执笔蘸墨,笔尖悬于纸上,抬头望着那绯衣男子。
那人手执一壶酒,缓步走在花丛中,阵阵微风吹得他袍袖摆摆。许久,却不曾说话。众人等得不耐烦,忍不住出言催促。他却一点都不着急,双目微阖,一派怡然自得的样子。
“我说澄澜,你到底有没有诗啊?”李重俊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
“郡王殿下别急,这就来了。”他微笑着转过身,仰头对着壶嘴喝了一口酒,高声唱道:“姹紫芳华六月中。”
众人皆是一愣。有嘴快的人高声说道:“俗!”
杨辰落笔将这一句写上,望着纸上的句子,也觉得俗不可耐。
那人微微一笑,继续念道:“蝶蜂漫浪催花红。”
“俗!俗不可耐!”
众人一阵窃窃私语。有一人站起身,高声道:“澄澜,两位郡王在此,你莫要开玩笑了吧?”
“谁说我在开玩笑?”他挑眉看向杨辰,问道,“这句写上了吗?”
杨辰低头道:“写上了。”
他点点头,执壶喝酒。李重俊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在闹哪一出。
就在众人的窃窃私语声中,他忽然转过身,高声道:“珍重清姿独一色,芳心不肯予东风。”
众人霎时安静下来。落墨而就,杨辰轻轻将笔放下,望着纸上的诗句,蓦然心头一震。从来大才多狂妄,这个人,果然是有狂妄的资本。
“写好了?”那人看着杨辰,道,“读来听听。”
杨辰正坐,微微行了一礼,高声诵道:
“姹紫芳华六月中,蝶蜂漫浪催花红。
珍重清姿独一色,芳心不肯予东风。”
“娘子的声音真好听,”那人微微一笑,道,“倒是为我的诗增色不少呢。”
杨辰淡淡低头。
“好啊,真是好诗!”
“好诗是好诗,只是……”一人高声问道,“不知澄澜此诗,所咏何物呢?”
那人一笑,道:“诸位不妨说一说,我这诗所咏何物?”
“这……”
众人一时无语。他走到李重俊面前,低身一礼,道:“郡王以为呢?”
李重俊脸上有些挂不住,只是淡淡一笑,道:“澄澜先生高妙,我无从得知。”
那人哈哈大笑,道:“可笑,真是可笑。你们要我吟诗,却不知我吟诵何物。听不懂还偏说好。煌煌朝堂,竟都是这些懦懦之辈,可笑啊!可笑。”
他放声大笑,酒壶倾斜,琼浆浸润了脚下的土地。杨辰望着他,不知为何,那一抹绯色在她看来竟如未愈合的伤口一般,滔滔往外流着血。心头一震,她扬声说道:“梅。”
那人一顿,淡淡转身,道:“你说什么?”
杨辰正坐,低头道:“先生所咏,乃是梅花。”
“梅花?”众人一片私语。李重俊淡淡道:“现在是六月天气,哪来的梅花?”
杨辰低着头,说道:“就因为是六月,所以先生才吟咏梅花。眼前姹紫嫣红,蜂狂蝶浪。不如风雪中那一支素梅,宁肯忍受寒风凛冽,也不肯借东风之势,屈姿媚人。”
李重俊眉头一皱,没有说话。众人沉默,随即有人微微点头。那绯衣人望着她,唇边绽出一丝笑意,道,难得,竟还有一人是知音。”
他这话说得杨辰心头一撞。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此人该是有多么寂寞,才将一腔心绪赋予诗中,希望能有人懂。从古至今,有大才而郁郁不得志者比比皆是,想来他也是如此吧。
“先生赞颂梅花高洁,令人叹服。只是先生的论调未免太低沉了。”杨辰望着他,缓缓说道,“文王屈居?里,孔子困于陈蔡,贤者唯有历经磨难,才能成就传世的贤名。正如梅花,芳香四溢,源自苦寒。”
那人双目一亮,道:“娘子说得好!”
杨辰微微低头,道:“婢子不才,愿占诗一首,以和先生之作。”
“好!”那人高声道,“我来执笔。”
他几步来在案前坐下,接过纸笔,道:“娘子请。”
杨辰微微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