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宁静,暖了冰冻溪流。
“啪。”薄冰溪面破开裂纹,溪水潺潺,像在低语,叮咚作响。
光洒入屋,空空荡荡,照着茶盏孤影,笼着床边农装。
却见李尔冉盘腿坐于床上,左手持三清指,掌心向上,中指与无名指内收掌心,其余三指指,双眼半开半合,似是神游外。
“啪!”
又是一处冰破,李尔冉敛起指诀,缓缓睁开双眼。
身晃,齐整白发泛着淡淡银光。
他瞥了眼窗外暖阳,又望着屋中摆设,空桌,空椅,空堂。
书案上,浓墨洇白宣,描着“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墨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未话,却能见到眉眼微颤。鹤发童颜也露细纹沟壑,那双眼,观遍沧桑变化,今日同样空洞无神。
挺拔如剑的背脊,有那一瞬佝偻。
李尔冉叹了口气,伸腿套了泥泞农鞋,披上短褐,走下床来。
推开卧门,望向厅堂。他似有一丝晃神,仿佛那俩孩子,还如往常一般候在桌边,暖声唤他,一同用饭。
幻影散去,木质饭桌静静立在厅郑无饭无菜,更无桌边人影,唯有铁木冰凉。
眼角微颤,他终是面无表情,取了水桶,推门而出。
独行溪边,提桶打水。
独回园,赤手摘菜。
独入房中,舀米,入锅,等待。
静静坐在炉边,看着火光闪烁。
火色映照,那鬓角银发散开几丝,染上红霞,他却未曾察觉。
饭菜已好,开锅待人。
李尔冉打开橱门,目光望着橱内,一动不动。
橱柜之中,三只瓷碗,静静垒着。
握着橱门那手,微微打颤。
他缓缓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平静如常。
饭菜上桌,白烟袅袅。
孤寡老人,坐于桌边,细嚼慢咽。
一饭,一菜,一汤,一碗,竹筷一双。
静无声息。
饭毕,老道孤身洗了碗筷,刺骨寒水未能伤他分毫,他却面若寒霜。
回坐屋内,老道盘腿而坐。
双眼闭合,眉头跳动,却难以入定。
他睁开眼,再次下床,踢开床边木柜,取出柜中酒缸。
伸掌一拍,酒香四溢。
摊手一挥,酒盏落床沿;抖腕一倾,白玉落琼浆。
他放下酒坛,举起酒杯,却望着晶莹玉露,久久难饮。
眼前时光如同倒流,还记得武莫初来之时,带着石磊偷酒,被他撞个正着。他便罚他俩跪在屋内,偏偏将酒坛放在两人面前。
酒香扑鼻,人不饮也自醉。
他便看着两人馋猫模样,暗暗笑个不停。
举头一仰,整杯饮尽,却又立刻满上。
他一扭头,望向屋外院。
一年时光,院中再未这般寂静。过去一年,当是充满欢声笑语。
武莫进展神速,就在院中练武,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石头便在院里田边,练那吐纳,忘吸忘呼,憋得满脸通红。
武莫若出声笑他,他便腼腆抿嘴。
屋外田间,汗水灌溉。
三人同挥锄头,面朝黄土背朝,洒下辛勤,种出一秋收获。
一日耕耘,一老两少坐于田埂。
孩子望晚霞,靠他身上,呼呼入睡。老人瞧儿郎,心翼翼,嘴角飞扬。
不知不觉,他已习惯。
习惯每日有人轻敲屋门,唤他用膳。
习惯走入厅堂,便能见一桌饭菜,两张笑脸。
习惯迈入院内,能见顽童嬉闹。
习惯坐于田边,帮两人拭去汗珠。
习惯伸足水中,听着溪水潺潺。
习惯大木桶里,为两人搓泥洗澡,溅得满身水渍。
习惯夜深人静,走入房内,为他们撵上被角。
习惯他们的笑,习惯他们的闹,习惯他们膝边绕。
他们扰了他的清修,扰了他的清心寡欲。
可他,并不觉得道心受损,他甚至觉得这一年光阴,便是三清所赐,最美好的时光!
屋中一桌一椅,皆有回音。
屋外一草一木,皆是回响。
又是一杯饮尽,李尔冉疲态尽显。
他突然觉得有些醉了,他突然觉得有些乏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是啊,青春不在,时光荏苒。
若是寻常人家,七十已是古稀。他已过八十余年寒暑,却似转瞬即逝。
这八十余年,他又做了什么?
山门弃婴,除尘道童,扫地道人,扫地道人,扫地道人……
位道人!
位掌教!
大燕帝师!
解甲归山……
八十余年,兜兜转转,出于山门,归于山门。
一生所为,为上至,为道门,为大燕,为苍生,唯独未为自己!
他自己在哪里?
一杯,一杯,又一杯。
李尔冉须染酒渍,发髻松散,日光照来,薄薄光晕。
他曾坐山巅,见霞生云灭,日月盈缺。漫火云翻滚腾挪,自边席卷而来,燃上道衫,感三灾业火,觉八难袭身。
发大宏愿,愿身如烈火,荡平下不平事,佑万民一世太平。
四十年修行,三日悟道,一朝入位。
何等传奇!
可,这一生至今,他荡了什么?又佑了什么?
到头来狄国难平,百姓蒙难,大燕内外,水深火热。
位。
好个位!
他要这位有何用?
拦不住白袍赴死,拦不住武莫背心,甚至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