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蔡环和杨还锋搭乘的商船也行驶在前咸海上。
那日两名术士搞出的沙灾埋了大半个军营,若是再晚一步取他俩的性命,就连更远处的石水镇也要一起遭殃。
所以怪不得清平军在轩陈国内名声那么差,动不动就大水大火大沙暴,就算不是冲着百姓去,百姓看在眼里,也不愿意身怀这般本领的人在世间逍遥而不受节制。
所幸那施翻覆术的术士还不及将沙子凝成坚硬的方块,只是齐人深的沙子从天而降,军营里的义军和村民死伤不重。
黄沙落下之时,蔡环牵着鸥娃才走到营地外百步远的林子,见那阵仗,立刻想起在帐中动弹不得的东子。
她让鸥娃跟在后面,自己一个人使出全力向营地奔去。
那遮天蔽日的空中沙河悉数落尽之时,往旁挤出一阵风,吹起迷人眼的沙尘。蔡环的嘴里不知吃了几斤沙子,终于冲到营口。
失去了道术牵引的沙子再聚不成一条沙河,从中央向四周滑落,变宽变薄,当真像水流似的摊开,露出一座座帐篷的尖顶。
陆续有人从流散的沙子里钻出头来,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大部分人看见那天上的沙河时便逃散开,此刻都围拢过来挖着沙子,将记忆中有人的帐篷都刨出来。
营地搭在向海边倾斜的坡地上,沙子还在继续流动,抵到蔡环的腿前,被分开小小的破口。
黄沙之下,营地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参照物要么太高被压垮、要么太矮被埋没,蔡环努力回想着自己营帐的方位,估摸着大概往那方跑去。
越靠近中心沙子越厚,进一步退半步,跟爬沙丘一个道理。蔡环飞快地交替双腿,那沙子还来不及陷住她的脚,便被蹬飞开去。
靠着露出头的帐篷顶的排布,蔡环辨别出自己的帐篷,即刻着手挖了起来。眼下沙子只没到帐篷的一半,不再接着流散了。
尖顶的帐篷将天上落下的沙子滑去旁侧,并未被压塌,但也正因为没有被压塌,沙子得以从侧面敞开的口子灌进帐篷里面。
蔡环没命地挖着,指尖磨破了皮、浸出了血,她着急,双手的动作却一点不乱,脸上也丝毫看不出慌张,简直像执行任务一样,拼了命的任务、但也只是任务。
身后的沙子越堆越高,帐篷口露出越来越多。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很漫长、漫长到令人绝望,又很短暂、短暂得泪也来不及流。
终于,帐篷口只剩下薄薄一层沙,东子的套着白袜子的脚尖露出一点。蔡环赶忙将手伸进沙子里,捉住他的脚踝向后拉去。
东子不轻,但蔡环此刻爆发出的力气也不容小觑。只见她咬紧了牙,双脚将沙子踩陷了去、便马上抬起来往后踩。七尺高的男人连带他身上几斤重的沙子被蔡环一并拽出帐篷。
她急切地凑到东子头边,伸手在他的鼻尖感应着,不知是不是那挖沙的手已经失去了知觉,指尖没有感受到一丝气息。
蔡环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噎住,她怔住片刻,随即又将手贴在东子的心口,蔡环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跳,一下、又一下……她的心跳越来越快,最后停住一拍——
那手抚着的心脏却一下也不跳。
蔡环的胸口被什么梗住了,底下仿佛有千般未成形的情绪在冲撞,却怎也上不了胸口、进不了心中脑中。
在那里,只有一片无名的空白,再没有别的。
蔡环魔怔了似的将东子的身体翻转过来,不停拍打着他的后背,好像那呼吸只是被沙子堵住了、那心跳只是被沙子挡住了,好像只要将沙子倒出来,这副身体的呼吸与心跳,就能复苏。
但那鼻里口里什么也倒不出来,没有被任何东西堵住、这副身体就是没有呼吸了,没有被任何东西挡住、这副身体就是没有心跳了。
他死了。
蔡环最害怕的事终还是发生了,延迟了那么久、终还是发生了。她摸摸自己的眼角,没有一点湿润的痕迹。
难道我挖那沙子时,想到多年的同伴被埋在下面性命垂危,就没有急出一点泪花来?
为什么我不是哭喊着、嘴中不停祈祷着挖开那沙子呢?也许就算他最后睁开了眼,看到这样一副咬牙切齿、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脸,也会厌恶地闭上吧。
冷血!冷血!
她空白的脑子里写满了这两个字。那字有声音,她自己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杂乱在一起。
她仰起头,胸口忽然顺畅了。那洪水似的情绪冲进脑子里,洗刷掉那些声音,一并化作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情绪在脑中有了形状,这便是悲伤?为什么来这么晚。
……
一千余人的义军南下,伏击一损、火灾一损、沙灾一损,到如今只剩下不足五百。赵将军将仅剩的兵力带到巷山尾新起的高墙下驻扎,准备在此处搭建城防。
除非军所那几百府兵这时候就来袭,否则等城防工事借着这高墙建好,据守其上,以少胜多也不是问题。
轩陈王师离心离德,除非下了死命令,想必军所那鹰扬尉也不会自己找上门来。这区区四百多人,更怕的是西面骏河沿岸的驻军。
补上巷山尾的缺口只能封住陆路,左狮子津的驻军都无需征用民船,只靠游水便能绕过来。
这也是杨还锋答应包船带蔡环出海的原因之一。他此去是要求得市洲的助力,借来一支舰队封锁海上。如此,浚河沿岸的轩陈驻军才真正无路东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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