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船后又过了几个日夜,万里皇家号追赶着西沉的太阳,终于冲出迷雾。
戚左使与葛岚是否早就走出这迷雾了呢?
蔡昭问过蛇蛸,虽说外人在这雾中找到特定的岛屿几乎不可能,但若只是想从这雾中出去,只管往西开就是——不能靠罗盘、只能靠太阳。
他想都没有想过,早在自己还身处孤岛之时,蛇蛸就已经收到他大哥的委托,让皇家万里号顺路在常兴港停过一昼夜,为那位佩雁翎刀、瘸一只腿的女子捎去消息。
船长室一叙之后,章家父子与蛇蛸闹得很不愉快,儿子章要还好些,老子章怀徒连日窝在自个儿的舱室里,除了一日三餐,面也不露了。
章要跟蔡昭说父亲是在运筹帷幄、为今后做打算——怎么应付这伙走船的是一方面,回到金顶以后如何东山再起才是这谋划的重头。
“……现今的太微皇帝不过是个庶子,且是刚愎自用,气走了贾太傅不说,放着好好的纳贡不受,非要折腾各路诸侯一年四度进京述职,搞得朝廷上下离心,无不怀想当初的昌阳太子……”
章要口中的那位昌阳太子,就算是蔡昭这样不谙朝堂事的乡野少年郎也有所耳闻——不说是日夜钻营惹了先帝厌恶,才起易储之心,昌阳太子的母族便传出谋逆;一夜之间,御林军斩了司空府上下百口,覃州路的府兵攻占襄陵城郭;第二天天亮,先帝赐给常皇后三尺白绫、赐给昌阳太子一匹跛马……
蔡昭身在草野,只闻说先帝立贤废长,只闻说当朝天子雄才大略、百世难一见,可从未听过谁怀想那昌阳太子的。
“……家父是常皇后的远甥,本已官至上大夫,闻此一变只得远遁海外。如今昌阳太子复归,家父本想回国追随、一效犬马,不料途中便遭海盗俘获……倒真是天助我也,这一俘不止让我方得了番东长人的盟约,还额外收获兄弟你这个、不世出的武家逸才啊,哈哈。”章要拍拍蔡昭的肩,笑道。
两人并排趴在一侧的船舷上,慵懒地欣赏着远方的落日。章要的嘴说个不停,话语从蔡昭的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激不起一点反应。
不过章要自己倒不介意,莫如说他正希望这样,反正自己有那么多话要抖出来、说也说不完,他人回复的场面话听不听又何妨。
这样怪异的谈话持续了一会儿,直到夕阳就要完全从海平面落下。这时候漫天的云霞都被染作红黄,背后的天色则是淡紫。这样的绚烂被海面倒映,天地间便又多出一倍色彩。
蔡昭看得出神,连耳边喋喋不休的章要也停住了,随他望向船头,被眼前的绝景噎住了咽喉。
“盯着那边做什么,好看的在后面。”
突然,两只手一边一只,分别拍上蔡昭和章要的肩膀。沉醉中的两人受惊地一哆嗦,回过头。
身后是蛇蛸袒露的胸口,一龙一蛇在他右乳处抢夺着一颗宝珠。两人抬起头,对上他得意的笑脸。那脸往船尾的方向摆摆,八九尺高的大汉像个分享秘密的孩子。
两人顺着他面朝的方向望去,迎风鼓起的船帆像是异域舞女的胸衣,那金灿灿的布料随夕阳下沉而不断变幻着色泽,抖动着、闪耀着,丰腴动人。
在那之后,番东迷雾的边界被霞光染作粉红,像是一团又一团簇拥在,高高地堆起来、长长地铺开来——是哪位人间的君王如此儿戏,敢于用粉红的棉花划定疆界;又是哪位天上的神明如此骄奢,想到以云雾为垫,在海水之上给自己造一张浮床。
“这是只有走出那片迷雾才能看见的绝景,”蛇蛸望着那粉红色的高墙,动情地说道,“我只是看过一次,便一生也戒不了了。”
……
舱房里,光线渐暗,章怀徒从抽屉里翻出火折子,对着油灯灯芯一吹,火苗燎过去,在灯芯尖上分出一小朵,一点点变大、直到包裹住整截灯芯。
章怀徒将手中的火折子甩熄,随手扔进抽屉里,一推合上。空出的手随即又将头顶撑窗的棍子取下,窗户啪一声落下。
做完这一切,章怀徒才将护在油灯上的手放下,那细细的火苗不再抖了,专心散发出光明。
桌案上,平铺着一张红框信纸,纸上竖排着从右往左,写了十多个人的名字。最后一划墨迹还有些湿,停在信纸的中央,剩下一半空白不知何时填上。
这是避世十载以来,章怀徒打听到的、推测出的、谈拢来的所有可能帮助他谋权大业的各路要人。现在是否可以添上一个蛇蛸,再添上一个雁翎刀女?
若是蛇蛸那大哥能纠集番东的海盗都出迷雾来,一定是支不容小觑的舰队——就算不出来,时不时帮我截些财货杀些人也不错……
不行,不行,番东还是太远了,若到时候真需要海船,指望那些海盗还不如指望市洲的商人。
何况这蛇蛸前日的态度也很可疑得很,不知道是真要抬价,还是有其他什么打算……
至于那佩雁翎刀的女子,章怀徒抓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是谁。他只记得从前还在朝中时在某员大将的腰间见过那柄刀——唯有刀记得清楚,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章怀徒吩咐儿子旁敲侧击从蔡昭嘴里套点消息出来,可一连几日,章要推开舱门,嘴里都只有一句“不肯说”。
总之离岛时捎上蔡昭也算送那雁翎刀女一个人情——虽说本意是为了让他护我父子安全。口信蛇蛸已经传到,到时候能不能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