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简单,您怕,那是因为命在别人手里。这船翻来倒去的,您心里其实是想和那浪拼的,可船不在手里,这样心里就慌了、怕了。那开船的其实也该是怕的,可心思都在怎么避开大浪上,也就没功夫害怕了。应该说这是一层,可这更深的一层却又不在这儿了。”
“还有更深的一层?”
“更深的一层嘛,还是打个比方吧。这飞机在我手里,它就像是长在我身上一样,翻转腾挪,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这个时候那心里一点也不怕,是一股压不下去的劲儿,推着你冲,特别的兴奋。”
“要说我也真有一次怕过,那次是坐在别人开的飞机上。碰上了小日本,一路跟他们在天上周旋。我那手,就攥着座椅的扶手,左掰右掰,恨不得自己能控制那飞机,心里真是紧张。甩掉了鬼子,我一看两手,都攥出淤血了。”
我点点头,叹道:“这也确有道理。其实都在心里的一丝信念。不怕死,其实是心里想着生?”
说到这儿,我们两个都沉默了,不愿再顺着沉重的话题谈下去。抬头看过,林若颖正倚门而立,望着我们两个沉默的男人。看她脸上温柔和担忧的神情交织一处,我心里陡然生出一阵酸楚。
她迈步进屋,与高少校四目相视,幽幽地道:“老高,大过节的,别老聊这些不吉利的事儿。”她声音轻柔,既有嗔怪,更充满着爱怜。
我心中自觉不妥,也忙着道:“高少校不是说了吗,现在制空权已经在我们手里了,自然是安全多了。想来这仗应该是有转机了。”
他点点头,喃喃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毕竟是打仗,就是最后一枪也能打死人的。”
“老高!你怎么还是这么死啦活啦的。”林若颖脸上收起了平日的温柔,已有几分严厉了。
高少校双臂抱肩,深吸一口气,笑道:“那么迷信干嘛?憋在心里成天害怕也不是个事儿。”
听了他这话,林若颖侧过了脸,低下头,轻声道:“你是能不憋在心里,人家担惊受怕,便不管了?”这话说着,她的眼圈也红了。
高少校望了望我,无奈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看到此处,我也觉尴尬,想着这对恋人难得一聚,便道:“你们一路劳顿,还是先休息一阵子。晚饭时我再叫你们。”
我顿了顿,又补上句:“我让管家把后院收拾了。那个院子清静,也没有旁人住,几间房,你们看着用吧。”
林若颖两颊浮起红晕,自是明白了我的用意,轻声谢道:“李先生,麻烦您这么上心。”
安排他们住下,我便也偷闲片刻。在书房里,摊开纸,写下几笔,然后便在躺椅上半倚着,读上几页稼轩长短句,没多一会儿也睡了过去。这一觉却是没睡安稳,两点多钟的光景便被一阵轻轻的拍门声唤醒了。
“先生,您醒醒,”德诚的声音虽低,却是透着一股急切。我把他唤进来,原以为他是叫我起来准备年夜饭,没想他却道,“先生,年夜饭不忙,我都已经安排妥了。您还是去看看楚娇小姐吧,她和内森少爷好像吵起来了。唉,我也听不清楚,好像还有洋文,反正听着像是都急了,然后乒乒乓乓的一阵,也不知是在砸什么东西。”
“我本想着,他们新婚,难免些磕碰,没想和您说的。可是我在院子外面听着,他们吵得不像是有完。我过来,看您正睡着呢,又不敢吵醒您。我在这外面已经转了半晌,怕是还得您去劝劝,要不楚娇她娘看见了就不好办了。”
我顾不及多想,便急忙赶到了东院。进了院,隐约听见屋中楚娇和内森的声音。走至门口,声音听得更真切,却真的是吵得正凶。我正要敲门之时,又听得如春日炸雷般的一声瓷器击地的声音。
我本想进去做个和事佬,这也是长辈份内的事情。可听着此时这阵仗,也不禁踌躇起来,心随着屋内一阵急似一阵,一阵猛似一阵的疾风骤雨而沉到了底。
片刻间脑子中转过不知几个法子,最终还是畏惧占了上风。我轻叹一声,扭过身,无奈地准备离开,却听到蓬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和楚娇的一声惊呼。我此时也顾不得许多,推门便进了屋。
楚娇和内森住的屋子便是我儿时的睡房。靠着北墙放着我那张老式木床,正好对着门口。我进得门来便看见内森摔在了床下。他半躺半坐地倚在档板上,右手紧紧地抓住床沿,左手挥舞着推开想扶起他的楚娇。
“别过来!你出去!”我听得出,内森的话中不光是气恼,还有着说不出的恐慌。
楚娇没有搭理他,仍是试着扶他起来。
“滚,快滚!”内森也急了,已顾不上说中文,手上更是用力想推开楚娇。他下身使不上力,扭持中,失了平衡,右手脱了床沿,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双腿间片刻便洇湿了一大片。
此时内森也已看到了手足无措的我,更是懊恼与羞辱难当,嘴里骂着,两手如疾风暴雨般抽打着自己不听使唤的双腿,打得两条腿控制不住地抽搐抖动起来。
我刚要过来帮忙,他便吼叫起来:“求求你们了,都出去吧,我受不了了。”声音中已然带着哭腔。
楚娇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她把内森紧紧搂在怀中,缓缓地前后摇着,不管他如何推搡,仍是不放开。她轻柔地抚摸内森的头发和脸庞,不时地亲吻他淌下的眼泪,那背影,便像一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