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是最关心此因的,当即端庄优雅的坐正了,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洗耳恭听。
“常言道,事死如事生……”
裴舒却坐得歪七扭八,深蓝色的裙裾拖到地上,沾了灰,她便信手掸去,然后拿那只手撑住额头,懒懒的开口。
“祖宗,这个我知道!意思就是说在阴间仍会过着和阳间一样的日子,所以财大气粗的人就会将墓里的布置仿照生前的居所而建,比如始皇帝的陵墓就以水银为江河大海,用金银珍宝雕刻鸟兽树木,阔气的不得了……”
水鬼忍不住插话。
“常言又道,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事死如生,事亡如存。”
裴舒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说法。
“据我所知,事死如事生,不仅指的是周遭的环境和布置,还有你的模样。”
“若肉身保存完好,则魂魄的模样亦是完整如初;待他日肉身消亡,则魂魄也随之不复存在。偏生你是溺毙于水底的,泡得久了,肉身日渐肿胀,所以魂魄化形后也是如出一辙的寒碜。虽然你已经修成厉鬼,可以变幻成旁的模样来遮掩,但本来面目就很难恢复了。”
“啊?”
居然是这个原因?
就这么简单?
水鬼突然很想冲回江边,把自己的肉身拧干,再好好的晒上几天。
“我劝你最好是别犯蠢。本就泡得胀鼓鼓的,再那么一晒,只怕当场就会炸开花,肠子和内脏流得满地都是,捡也捡不回来。”
裴舒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他,“还好我们在离开之前有人瞧见了船上的几具尸体,大发善心,让凶肆的人拖走收敛了。否则你就是我刚才所描述的那副模样了。”
“幸好,幸好。”
水鬼如释重负的抚了抚自个儿的胸膛,“日后要是和那个好心的壮士再相逢,我一定得陪他睡个觉,而且不会收他的渡夜之资。”
“真的?”
裴舒颇为讶异的望向他。
“嗯,千真万确,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他重重的拍着胸膛,答道。
“你瞧瞧这个。”
裴舒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奇异的表情,似乎有些想笑,却强行忍住了,继而从袖中取出那个小娘子用过的纸张,在他的面前摊开,但见其上洁白如雪,已无朱砂的痕迹。
“信送到了,字儿就没了?”
水鬼思忖片刻,猜测道。
“的确如此。她的信,我已经送到了。”
裴舒微微一笑,“而你的信,我还未曾书写。待我提笔而就,便能将你恢复原样。”
“这么容易?”
水鬼不敢置信,又惊又喜。
“对我来说,很容易罢了。”
裴舒重点强调道。
“祖宗,你赶紧替我写,求求你了,写吧!”
水鬼已经急不可耐了。
“你姓什么,叫什么?”
裴舒十分爽快的应下,重新找了张宣纸铺开,然后拿了个小小的铜胎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盒出来,伸指摁上里头的朱砂,转向他,问道。
水鬼的身体不自觉一僵,旋即若无其事的笑了,“我本姓姜,名侑,自仲文,是蒲州桑泉人士,后来依鸨母的主意改姓为江,名为玉,字为白。因为我一身皮肤又白又滑,就跟玉似的,客人都爱不释手,唤我为玉郎呢。”
姜仲文?
听着倒像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孩子。
“你是为情所伤,沦落风尘,断送性命?”
裴舒将他的姓名写到了纸上,随口一问。
反正戏文上都这么唱的,估计他的经历也差不离。
“所以你怨气不散,爱恨痴缠,不知该拿那个该死的冤家如何是好?”
裴舒又随口一问。
瞧他那一脸荡漾的样儿,就不是寻思着要绝地复仇的主。
“不。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
姜仲文给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一眼,只是一眼。”
“啧啧,至纯至真。”
“但我……我有些难为情,只敢在心里想想。”
“啧啧,近乡情怯。”
“还是得劳烦祖宗你替我送封信给他,让他知道世上曾有一人仰慕他,就好。”
“啧啧,感人肺腑。”
裴舒皮笑肉不笑的感慨了几句,忽道:“你真不去见你那位如意郎君一面?再……奸他一遍?”
“咚”的一声。
是姜仲文坐立不稳,栽倒在地。
原是他在嫌弃那两个老女人的身子松垮时,便让她听去了?
唉……真是怪难为情的……
“行了。不要试图装成一朵痴情的娇花来感动我,好让我费大劲把你带到如意郎君的面前。没用的。其实你何必绕那么大的圈子呢,只要加钱,什么都好说。”
裴舒丢给他一记鄙夷的眼神,话锋陡转,“害死你的,不是他,而是他的长辈?比如老母亲,老祖母那一类的?”
他对上了年纪的女人似乎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仇视,态度极为恶劣,污言秽语,令她很是不解。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理由了。
“没错!”
这回他却是痛痛快快的承认了。
“我是个贪心的,又想把我的信给他,又想把我的人给他。但我也是个知足的,为了他,旁的事都可以放到一边不管。包括,我的夺命之仇。”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极为动人。
“等等。”
裴舒仍是不为所动,注意力迅速转移到了外头,“多管闲事的那个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