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
天刚蒙亮,风寒袭人,城楼下一个男子伫立半宿,就好似一尊石像,若是平日,守城士兵必已将人赶走,此处是京城重地,过路可以,久留却非要盘查不可。
但人是晁将军带来的,于是众将士虽感奇怪,却并未动作。
然而,更奇怪的事情紧跟着发生,男子将身边一只竹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埕酒。
他缓缓把酒封去掉,将酒酹到地上。
风带来女儿红的香气。
那味道醇厚悠长,绝对是美酒佳酿,好些士兵都忍不住贪婪地吸了几下。
城楼下,男子却对好酒无动于衷,只是静静望着地上那摊水迹。
那晚星光那么亮,她就那样差点撞到他剑下。
上书房中,他故意冷眼看世间百态,捧高踩低,满屋子唯有她挺身而出,挡在他面前。
那些还未熟的杏子,他曾一颗颗扔到她的狗头上,因为她拒他数次,那一回更为朋友之义要将他拱手相让。
七夕,她做了只笛子给他,他不屑与她旧人同,一手将之碾碎。
明知二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他还是夺她清白,却没有给她名分,她害怕,但并没有退缩。
再见阿萝,他让她等,等他决定,她也没有别的话,只含笑说好。
最后他舍弃了她,她沉默转身,不争执,不乞求。造化弄人,不是谁的错,但作了选择,便要两讫。
她以为他就是仇人,却假意“杀死”阿萝,逼迫他盛怒下将她杖毙,她认为他是好皇帝,她喜欢这片大好河山。于是,她以另一种方式保报仇,把命还给父母,将痛苦留给他,但始终没有杀他。又或许,说到底,只因为她也爱着他。
最后的最后,那场战争,她以为他死了,她坚守二人的见证莲子,她保护着他的兄弟,屈辱伤疼,然而,再见也并未怪责。
他们之间,他一直认为,是他走了九十九步,她才走出那最后一步。
可是,其实,她只是走的比他晚,但从不比他少。
他们都爱过人,或是“逝去”,或是离去,他总以为,生命中只会有一次犹如飞蛾扑火的炽烈。
若能再有一次,肯干这种傻事的,也只有他这只蛾子。
可她何尝不是另一只蛾子。
她离去前,他已从小周口中诈出她时日无多,只是,他并不知道她也知道,并不知道,她已打算与guo贼同归于尽。
那天,轱辘将行,她说,连玉,抱抱我。
他没有。
她只好自己抱他。
她哭着,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从他身上掰开。
他仍旧没动。
她在马车看他,他扭头离开。
到底,他恨她。
在剩下的日子里,他为她推迟所有军事计划,她却为要完成自己的义,执意带冷血上京,而不尝试再求权非同一回。
她说,这世间的道,总不过是一程一段,遇上同行,岔道分开。
可是,他不甘心,不死心。
这条路,他们携手的段落太短。
他下了令给朱雀,只待京中事一了,便去江湖寻药,寻名医,寻解救之法,也许,还有办法。
是的,他不死心,他就是不死心!
若终究无法一起走完,那么至少,他们需要一场告别。
人世间最大的遗憾,也许,从不是不得千金裘,不达万户侯,而是没来得及好好说一声再见。
一床净衾,半生朋友相伴,若都不能,那末,至少,她也该在他怀中离去,带着他对她来生的许诺。哪怕,她曾斩钉截铁的对他说,千万别轻许了诺言。
而非被伤如斯,同她爹娘一般,为万夫所指点。
为什么,那天没有抱一抱她。
十指指节死死扣在酒埕上,酒埕仍在颤动。
“素素,这几年,我一直在边疆奔走,我打了许多场仗,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让大周受到战火之乱,除非我战死。”
“素素,明年我来不了了,那边事儿太多,可我总唯恐你的魄还留在此。他们说,伤得太重,死了也不能得脱。没有酒,没有朋友,你怎么受得了?”
对着虚空做了个收掬的动作,他眼前一片模糊,却微微笑着说:“所以,是的,素素,我来了,我来接你回家。”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