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德到露台时,余晖刚离开老人的脚趾。
光沿着露台边沿流淌,像太阳的最后一次呼吸,徐徐吐尽,天便成了暗蓝色。
老人陈在轮椅上,盖宽大的毛毯,头发已经全黑。
路斯家族的头发不同于常人,少者黑,老者白。婴儿的新发要胜过隆冬的雪。
初诞的最无暇;发生过的无法消除,每遮掩一个秘密,头发便会黑一寸。仿佛这样的特征才合乎自然规律。
他走到老人身边,微微低下头说:“爷爷。”
路斯家的上任家主挪了挪身体,宽大的毛毯稍向下掉了些,露出枯瘦的肩膀与沟壑似的锁骨。
“丹瑟家的少爷挑战你的对手,你觉得目的是什么?”
狼德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维禄·奥拉和羽烨关系那么好,瓦兰羞辱了维禄,他想要打败瓦兰,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他在看金纹街上的那场战斗。
四个小黑点站在木结构平台上,其中一个是瓦兰,另一个是丹瑟家的两位少爷。火焰和藤叶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这场正在发生的战斗,就是老人把他从训练场叫来的原因。
老人沉吟了数秒,似乎对他的答案并不满意,慢吞吞地问道:“还有呢?”
“还有?羽烨天生高傲吧,我也被瓦兰挑衅过,以羽烨的脾气,根本容忍不了同样的挑衅。”
“问题并非那个小伙子,而是羽烨·丹瑟在表达他的不满。”老人说。
“不满?他有什么好不满的?是我要打擂台,又不是他。”
“烟晓都城就这么大,除了最顶上的那个被白塔招安了;我们这三个家族斗了歇,歇了斗,从来没停过,你说他在不满什么?”
狮涯·路斯看得要比自己的孙子更远,他看到的落日之外,天与地模糊的颜色。
“他在不满我们和波尔家结盟么?”狼德的眼里有几分征询,“但这本来就是白塔牵线搭桥,我们自己又有什么办法?”
老人摇了摇头,他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每个动作都尤为缓慢。
“他打败那个叫瓦兰的小子,是为了告诉你,白塔他说了不算,但金盏区,你说了也不算。”
“还没打完嘞。”
狼德嘀咕了一句,目光飘向远方正在进行的战斗。
老人只是微微笑着:“你抓错重点了。”
狼德没说话,推着轮椅往屋内走。推到一半,终究是停下来。
“我才是重点。”
老人只是笑笑,岔开了话题:“你打赢犀焰这件事,连我都知道了。”
“嗤,是他先动的手。”
路斯家的二少爷别过脑袋,蹙起眉头,灰黑色的瞳孔里盛满烦躁与犹豫。
“他当初迎娶你母亲,就是为了能够得到一个比他强的儿子。”
“我知道,异能优生学,帝咏城传出来的狗屁理论!”
狼德有些郁闷地吐出一口气,他看着远处熊熊燃烧的火焰,看着肆意战斗的影子,心生羡慕。
“爷爷,你知道吗,我根本不喜欢波尔家的小姐。”
他看着轮椅上满头黑发的老人,等待对方的下一句话。尽管他知道,奶奶的葬礼上,这个人一滴泪也没掉。
他常常觉得冷,常常胸口发堵,只有去白狮竞技场打拳才能觉得畅快。
联姻像遗传病,像悬在头顶,终有一天会落下的利刃。上一代为了家族利益奉献余生,下一代就要理所当然地门当户对。
“我知道。”
风吹乱狮涯·路斯稀疏的黑发,露出他衰老发皱的头皮。他的声音像久远的民谣,在诉说无人知晓的故事。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逃走。”
“为什么不逃走!”
狼德握紧轮椅的推手,英俊的脸孔第一激昂愤慨,梗着脖子大声质问。只是他很快意识到失控,压低了声音说:
“您应该逃走的。”
“如果我当时得到了自由,那现在我就会渴望权势与名利。”
老人抬起头,瞳孔像随时会融化的奶酪,流淌柔软的白。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逃走,而是坚持迎娶了你奶奶吗?”
“为什么?”
“因为我父亲死了。”
老人眨了眨眼,朝他露出安抚的笑容。
狼德一怔,眼里的光迅速熄灭。
他知道老人想说什么。
——他还可以渴求自由,无非是因为犀焰·路斯还活着。
到头来还是父亲说的那句话。
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东西都理所当然。
“我可以不要名誉和地位,也可以不要这么强的异能。”
他握满了拳头,喉咙发紧,愤愤不平地说。
老人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简单:“如果那样,就没人叫你狼德少爷了。”
“我不在乎。”
“进不了白狮竞技场,没办法格斗呢?”
“我不在乎。”
“没有异能,可能会被人欺负呢?”
“我不在乎。”
“那连孔雀戏院都进不去呢?”
“我……”
狼德微微张着嘴,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迟迟说不出话来。
露台上起风了,狼德伸出手臂,在他和老人的周围,环形的钢铁障壁拔地而起,抵挡住夏夜的凉风。
狮涯·路斯从毛毯里伸出手指,轻轻虚按,四面障壁便如奶油般坍塌,融化成一地铁水。
“我还没那么老。”
他的声音变得冷而确切,全然没有此前的孱弱,
“四阶全能擂台,你能赢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