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回渝州老家,除了两小时的飞机三小时的火车五个小时的大巴,还有一段路,越野车两个小时/坐船半天,要么就从下大巴车的地方步行八个小时。
是个城里人极其难以想象的险山恶水之地。
其偏僻超出了临久的想象。
“我小时候肯定没跟你生活过。”小姑娘一张脸白得像天边云彩,透着要哭不哭的红晕。
倒是头顶着“养尊处优”四个大字的何老板毫无怨言。听临久电话里说事情紧急,他二话不说安排好行程,甚至比她们两个还要先一步到机场。
何老板之心,路人皆知。
除了当事人钟寄云。
她有多生拉硬扯临久上路,就有多不想在没准备好时看到何殊寒。
经历了两个月晕头转向,路边透社老三人组一致认为何老板这种人非寻常百姓高攀得起,自己给自己打工就够了,没必要跟在这种神秘莫测面目百变的人物身后混饭吃。
有钱以后大家都长了志气,洁身自好,爱憎分明。
小久不一样,小久只是何老板的打工仔,又身怀绝技,是钟寄云的拉拢对象。况且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多么像吉祥物。
现在这尊吉祥物快要因为三千里的颠簸变成摸一下就碎的泥像。
“忍忍,快到了。”
钟寄云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就因为乡路太坎坷,她从高中起离家近十年,很少回过家。通常她都厚着脸皮花钱安排人把钱春凤同志接到有机场的城市,一叙离别之苦。
近几年钱春凤安土重迁的情绪稍淡,钟寄云东挪西借,好歹把她安置在高铁能到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钱春凤忽然想不开要回老家,结果刚到老家所属的那个山半腰的小破县城还没来得及转车,就被一辆刹车失灵的拖拉机撞下马路。
吉祥物临久说伯母福大命大不会有事,所以尽管钟寄云一路心急火燎,但还能保持冷静,时不时跟临久开个“你是我师妹,我是你表姐的玩笑”,想方设法要从她口中套出自己的身世真相。但临久的口风忒严,一句“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搪塞过去。
后来两个人都没了说话的力气。
颠着颠着,越野车一脚刹车停下,何殊寒扭头说:“到了。”
看到小县城医院的招牌,钟寄云不由感叹科技改变生活,她只跟何殊寒说了目的地,他就按照地图导航以最快的安全速度将她带到医院。
完全把何老板如履薄冰开夜车的功劳抛到尘土里。
钟寄云往门口保安手里塞了一张红钞票,让他带自己直线抵达重症监护室。
重症监护室空空荡荡。
小县城的重症监护室说穿了也就是唯一带检测仪的病房,实时监控病人的心电图脑电图等等一堆数值,比较直观地展现了重症患者去世前的身体机能变化情况。
就算监测出危险,也要靠病人自己的运气。能扛过去第一波危险,就可以转到山外好一点的医院。
运气不好……
钟寄云心里一惊,在揉成一团的棉被中间找了又找,确定里面没藏人,一把抓过老保安的领口问:“我妈呢?我妈呢?”
老保安刚还喜滋滋地冲着天光查验红钞票的真假,冷不防被年轻姑娘抓住,两眼一翻,就势往病床上倒似的。何殊寒开一夜车都快开傻了,愣在原地忘了拦阻。而临久,站的力气都没有,扒着窗台半死不活。
走廊上“吱吱呀呀”的轱辘摩擦声由远及近,钟寄云仿佛感应到什么,直起身。
“云云啊,你回来啦。”
几年来的交流都是隔着电话,钟寄云有点忘了那实打实的声纹长什么模样,她随着呼唤往后扭头,眼圈瞬间红了。
印象里胖成一座小山的女人瘦得可怕,抬手的动作努力做了几次都没成功,躺在带轮子的病床上脑袋被纱布裹成白球。视线往钟寄云身上一转,她就知道那人是她妈。
脾气暴躁、嘴巴毒、阴晴不定——作为闭塞乡镇单身带女儿的母亲,钱春凤有一切泼妇的特质,对内对外皆然,小时候动辄打骂钟寄云,骂她“赔钱货”,无数次在她淘气上山摸鸟下河捞鱼时揪着她耳朵说“不长进,还不如死了算了”。钟寄云最早离家的时候恨她恨得不回家,可她在外面尝到了苦头,恨意慢慢就淡了。钱春凤那打磨出来的泼妇盔甲到底是为了女儿好过,丈夫是个赌鬼,离了婚逃到乡下自己带女儿,总得坚强点。
坚强过头,让一身盔甲片片带刺。
可是幼时的经历到底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催生得钟寄云年轻时生性凉薄,真正的感情从不外露。
忘了从哪年开始,广场舞的热潮席卷了全国各地,迷上广场舞的钱春凤脾气温厚很多,还主动打电话让女儿帮她买一台放舞曲的大音响。从那时起,她跟钱春凤才像正常人家的母女,时不时打个电话互相慰问几句,钱春凤的关切比较特殊,三句话两句半都是骂人。偶尔不带粗口都要让钟寄云疑心外星人上身。
三个月前钱春凤还是她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母亲,只不过她后背痛的时候白胡子老头总会提醒她,她只是寄养在钱春凤那里,并不是那女人亲生。得知不是钱春凤亲生,钟寄云多年来悄摸悄的恨意陡然落空,养育之恩滋生出来的感激厚重得令人无所适从。
钱春凤同志再怎么说养了她十几年,还把她送出山沟沟,送到大城市里读书工作。好容易颐养天年,却还遭了这么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