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辇没有想到的是,那些俘虏此时已经成为地下冤魂。就是在这个春和景明的日子里,当她在花园里散着步,迫不及待等候萧继远消息的时候,她的这个乖巧的小弟正在燕山北麓一个林木稀疏的小山坳里监刑。西北押回来的上百名俘虏被囚车运到这里,连推带搡地拖到一片空地上。北府的上千名士兵围成一圈,把他们围在中间。除了几个年幼的孩子,每个俘虏都分到一个铁铲,他们被逼着挖出一个五十步见方、一人多高的大土坑,然后连带那些年幼的孩子都被赶了进去。这时换上士兵们拿起铲子,把刚刚铲出的土填回去。坑里哭声、叫声响成一片。站得远远地监视这里情景的萧继远都觉得惨不忍睹,不时把眼睛闭上。但当他眼睛睁开时,就见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沿着土壁拼命往上爬,她的母亲不顾黄土哗啦啦掉在头上用尽力气托着她。一个士兵铲了一掀土兜头洒下去,顺势将女孩用铲子打落到坑底,母亲抱着孩子绝望痛哭。他还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坑底深深地亲吻怀里的孩子,然后用双手把他掐死。坑中的人诅咒戾骂嚎叫哀哭,在弥漫的黄土中挥舞手臂伸长脖子,但都无济于事,很快他们全都被黄土埋没,变得无声无息,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萧继远觉得触目惊心、五内翻腾,又觉得这个死刑比什么刑法都干净利索。只要一堆黄土就可以让上百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用鲜血飞溅,不用屠夫屠刀。但那震天的哭嚎诅咒会不会升上的天空,被苍天听到呢?多余出来的土形成的小山包上很快就会长满树木,那地下的冤魂会不会沿着树根树干爬到林间飘流游荡呢?关于夷懒,萧继远没有撒谎,她的确被押去了南京。她是一个人被押走的。因为她是国舅族契丹人,也因为萧胡辇提到了她,燕燕一念之间留下了她的性命。
萧胡辇第二天便启程前往怀州。护送她的是二百名北府的士兵。从鸳鸯泊到怀州一千五百里,一行人踏着春天的草地辚辚而行。胡辇的马车很华丽,两个女婢随同前往,一路服侍照料十分周到。从满山青翠走到遍地金黄,一行人终于来到大黑山环抱的怀州。在行程的最后一站,到达怀州住处之前,胡辇要求先去祭奠一下怀陵。
她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过了。从与齐王耶律罨撒葛的这段婚姻来说,怀陵是她夫家的祖陵和家族墓地。这里埋葬着太宗、穆宗和齐王。
走过长长的山路,前面出现一个三面环抱的山坳,周围的山峰雄峻挺拔,林木葱茏山泉流瀑,云遮雾绕岚蒸霞蔚,山外的暑气一洗而尽。胡辇下了车,走进高大的陵门,经过石兽护卫的神道来到宽阔的享殿,她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磕了几个头,点燃一炷香插到香炉里。在心里默默祷告:
“太宗、穆宗、齐王,萧胡辇到了怀州先来拜祭你们。我自愿嫁给了被你们征服的乌古人。作为人妇我不再是耶律族人。可是毕竟太宗皇帝是我的外祖父,穆宗皇帝是我的舅舅,而齐王即使不再是我的夫君也是我的表兄,这个血缘永远也不能改变。这一次关押在怀州是因为我参加了乌古人反抗契丹人的起义。我并不为此而感到惭愧。齐王生前不也是反对这个朝廷,想要夺取皇权的吗。然而我和齐王不一样,除了反对当权者的祸国殃民倒行逆施,铲除国贼,国势昌盛。我还希望乌古和被契丹吞并的部族大仇得报,恢复土地和自由。在我的心里,这很矛盾,而且也许都难以实现,可是我愿意为此付出生命。”
她又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正想走出大殿,就见门口站着一个小校,他不知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胡辇冷笑道:
“我来祭拜齐王和列祖列宗,也要偷听吗?你听见了什么?有什么可向你的主子报告的。”
小校抬起头,这是一张未脱稚气的英俊面孔,他警惕地瞄着殿外对胡辇说道:
“我不是来监视娘娘的。明天太妃到了怀州我们这些护送的人就要返回大营了。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娘娘说,可是一路上都没有机会,所以才在这里冒犯娘娘。”
胡辇怔了一下,一路上青杏和核桃贴身服侍,别人很难有机会单独接近她。她看着小校的眼睛,那里面毫无恶意,缓和了脸色说道:
“你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小校低下了头犹豫了一下,又抬起脸来急促而小声地说道:
“那些俘虏在娘娘离开大营的前一天就全都被杀死了。”
胡辇的脸色陡变,她早就料到了这些俘虏会被处死,可是没有料到会这么快,而且萧继远会毫无愧色地欺骗自己。
“他们是被活埋的。”小校接着说。“太惨了。是国舅爷监的刑,连他都不敢看。我也在行刑的士兵中,也铲了土,可那是命令,没有办法。那些女人、孩子和其他人的哭叫声让我天天睡不着觉。我想应该告诉娘娘,不然就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了。”
萧胡辇呆住了。她想不通萧燕燕对达览阿钵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这样虐杀俘虏。镇州投降后,两千多原来的官军在萧排押的请示和坚持下编入了排押的军队。押到朝廷献俘的都是阿钵的亲信和女人孩子。在那个昏黑的夜晚胡辇劝阿钵投降,就是为了保全这些人的生命。萧燕燕一定是觉得阿钵没有亲自出降,所以不必遵守答应的优待条件。可是胡辇对萧燕燕的信任已经荡然无存,她相信既使阿钵亲自出降丝毫也改变不了现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