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县城外,陈宫满面愁云惨雾,卑衍跪坐在血水浸出黑红的土地上自章碾两裆铠中摸出麻布三层包裹的小包,那是这个豪莽玄菟武士家乡的土。侥幸余生的幽州勇士都忘了战场上他们曾在主将死后背信弃义企图溃逃的耻辱,肃穆地立成一道道人墙,低唱着家乡凄婉的哀歌,带着雨水寒意的北风掀起长幡,落日隐去最后的余晖,满目生离死别。
骨进百无聊赖地在横陈尸的战场上踱马,不时张望着哀歌传来的方向,就算在汉幽州长大,他终究也是个乌桓人,不懂汉人为何会在生死别离时表现出如此哀伤。乌桓与鲜卑同出东胡,在他们的家乡部落中有至亲辞世,会高唱欢歌,杀死主人的猎狗陪葬,以笑颜送行。
但骨进不得不承认,他在汉地长大,汉人的文化对他的影响很深,让他不禁设想若现在躺在地上身体僵硬的尸是他自己,又会希望旁人用什么样的面目送他离开呢?骨进觉得这或许是汉人强大的原因,草原上的东胡部会用笑颜相送死去的兄弟,因为别无他法,人们为了生存在冰天雪地下便耗尽了全部力气,再没有能力去哀伤了。但汉人不必隐藏自己的情感,哀伤并不让他们显得懦弱,反而在这种哀伤里,蕴含着绝大乃至令人惊恐的力量。
那种力量名叫仇恨。
汉人是有资格去仇恨的,塞上勇士毕生所追求的便是战斗。草原处处是战场,下至部落中地位最低的男儿,上至最尊贵的部落领,塞上勇士生与斯,长于斯,死于斯,并于此长存。但生活对汉人而言并非战斗,他们上至贵族下至黔,都有充足的时间,除了忠于主公,甚至还有时间去要求自己成为恪守道义,谦恭有礼,仁者爱人,诚实守信的士。
许多汉人一生中仅仅会遇上一场战斗,有些活下来,回家,平顺安泰地渡过余生;有些没能活下来,就像现在的章碾一样,躺在冰冷的草地上感受袍泽的哀伤,最终同样会回到家乡,放进一方棺椁中沉睡地下。
骨进甚至感觉像是笑话一般,认为自己能预见到几年之后生的事情。章碾死了,但他留下的孤儿寡母会被他的主公燕北养大,甚至受到比他活着时更好的待遇……这在乌桓就是个笑话,除了至亲之人,谁会为别人养儿育女?但这在汉地不是笑话,汉人崇敬这样的人,而就骨进所知,在汉的辽东、辽西二郡,分散着数千乃至上万户军卒遗孤受燕氏养育,送入书院习文武艺再进入汉国的最高学府太学。过去他们是冀州人、幽州人,甚至还有鲜卑人、乌桓人,但在他们的长辈死后,便都成了辽东人。
这是个充满变革的时代,骨进仿佛感觉自己站在分界山顶。在他的东张西望里,右边是为袍泽战死而低唱哀歌的汉人,左边是因部众战死而载歌载舞的乌桓人,只是越来越多的乌桓人在汉人的哀歌中难以遏制自己眼中的泪水,就算他们笑着也不能止住眼泪。
过不了几年,或许就在今年,天下将不再有曾经驰骋北方塞外数百年的匈奴人,他们在过去鞭挞四方,强盛时不论大月氏还是大汉国,乃至当时非常弱小的东胡,都为其奴役,在他们强大的铁蹄下惶惶不可终日。现在,最后一批勇敢的匈奴人被汉人皇帝燕北以青州土地上三个郡的名字命名,他们终将死在那三个郡上,无声无息。
留给乌桓的,又能有几年呢?
每当骨进说到这里,踱马身旁跟他学习的年轻乌桓勇士便会执拗地提醒道:“可是大王,赵王是赵王,不是皇帝。汉人的爵位,王,不是皇帝。”
骨进抿着嘴巴,精瘦削长的脸颊勾起弧度,看上去似乎因自己说错话显得几分抱歉,但接着开口便毫无愧意,“汉人总是需要皇帝的,这不是爵位,在汉话里有个词叫‘权势’,过去最接近皇帝的人是董卓,现在燕北就是北方的皇帝。你不明白,他们的皇宫只是圈禁大龙的屋子,燕氏的皇帝正在征服南方,将河南像河北一样变成草原,自由自在地游牧……天哪,我从没见过这么高的山!”
渡过大河,地势便变得不同,南向的目力极尽处皆是绵延的高山,蛰伏在余晖的阴影里,
就是鲜卑山与乌桓山,都没有这么高大。汉人的骄傲,就像养育他们辽阔的山川河流一样,没到过河南的塞外人,永远都不会有骨进现在的压力。
陈宫从西北面迎来闻讯赶到的张辽时,夜已经深了,那些疲倦的乌桓兵与汉军清扫了战场,骨进领着部下两千多乌桓兵牵着更多的战马沿夜路返回几十里外的营寨,可能到明日太阳初升时他们才能沉沉睡去。汉人军卒在范县城外挖了很多大坑,依靠城外乡野征来的农具,才勉强挖出能够将双方战死近万军卒尸掩埋的土坑。
这一仗双方阵亡接近持平,李氏家兵对抗数目是他们倍余的燕军,在冲突中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横扫章碾部,付出不过千余伤亡的代价便使五千营章碾部死伤近半,更以乐进为先锋斩杀诸将章碾,不过在李典救乐进的过程中千余敢死没于阵中,中军李整部也因卑衍与骨进的驰援伤亡很大,最终硬抗乌桓突骑的进攻壮士断腕,引两千余军卒一路南走。
张辽眯着眼睛扫过范县城外堆积如山的兵甲,紧咬牙关问道:“伤亡几何?”
“章碾部仅剩千余,属下本部伤亡九百,骨进部回还营寨的只有两千,还有九百多伤兵暂居城内。”卑衍说狠狠拱手道:“将军,属下请命兵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