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尚云面上有了讥嘲:“成亲王fēng_liú成性,但对我母亲倒是始终不曾冷落。
“以至于他情愿与我母亲生下了我,并且一直将我们养在市井之中。
“成亲王妃精明霸道,他要瞒着她常常出来,府里这边又如何做得到一点风声不漏?
“况且我姨母也不是个好打发的。
“于是,他便借刘侧妃娘家有些难事之便,许了她些好处,让她在王府里替他遮瞒着。
“我记得在城西瓦头胡同——也就是你们查到的道观背后的那条胡同,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成亲王之外的所谓赫连贵族,也就是趁着成亲王出京伴驾巡视去的时候,私下里登门来的刘侧妃。”
他微笑着低头啜了口茶,这姿态看上去竟透着十分优雅。
然后执了杯子在手,玩味地转动着道:“这位贵族出身的侧妃,见第一面就让我在地下跪了两个时辰。
“我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家里又是铺的极好的青云石磨就的地砖,你一定不知道,那小膝盖硌在地上的滋味可真难受。
“但姨母平日在下人们面前娇横无比,在她面前却连大气也不敢出,我也不敢动。
“两个时辰她才想起我还跪在旁边,唤我起来,我已经站不直,顺势又跪在她脚下。她就笑道:看来还真是个贱种,想跪,那就跪吧。
“我只好又接着跪。
“一直跪到什么时候我也忘记了,只记得醒来的时候膝盖火辣辣直疼,肿得已经连手指头碰一碰也不能够。
“以至于,到如今为止,我这老腿还会时不时地作痛。若不是常年服药,也许早就与一般老朽无二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他手里杯子也在桌面上传来轻微但是清晰地一响。
他幽幽看过来:“张小姐,你说,人真的生下来就有贵贱之分吗?”
沈羲怔忡。
在这个问题之下她竟然有些失语。
她并不认为有些人生下来就格外高尚些,有些人天生就特别低贱。
在她两世生涯里,她救过温婵那样血统不纯的受欺压的弱女子,看不惯血统不纯的晏绥被人毒打,没有把庶出的沈梁当成活该仰她鼻息的外人。
更没有觉得身份地位都高,但是行事却完全悖离仁义道德四字的韩家人就多么受人尊敬。
可是她仍然不能否认,在她成长这一路里,她仍然凭着良好的出身对外族人的遭遇而麻木忽视过。
她并不是心里仅仅只有善念的菩萨心肠。
在所有人都觉得赫连贵族身体流着的鲜红血液高人一等的时候,她也一面反思着祖父说及的那些矛盾,一面却也享受着这些尊荣,有着连她自己也难以察觉的出身优越感。
而她所拥有的那些看上去的善念,其实于她的身份带给旁人的伤害来说也许根本不值一提。
毕尚云也没有等待她的答案:“那个时候起我就被刺激得对贵贱两个字有了最原始的反应。
“我开始知道原来哪怕我长着与赫连贵族们一样的眼睛鼻子,哪怕我们不缺钱花,也哪怕我外祖也担着小官职,可是出身两个字限制了我这一生所能达到的上限。
“我开始明白,顶着血统不纯的身份,又或者因为我母族是拓跋人,我穷尽一生也不可能像刘侧妃那样高贵地活着,更不可能越过你们。”
沈羲沉默。
她竟然能够体会到他的心情。
就像是她刚来到沈家时,各处擎肘也曾令她感到过消沉。
如果这世间给予一个人的空间是足够深和广的,那么不会有人会感到压抑愤怒。
可偏偏人世间就有等级之分,而且能够不被这规则约束的人少之又少,就连面前的毕尚云,他能够活到这样的地步,最终也还是没有冲破这个规则——
他依旧是在为改变这个等级规则的排列而奋取。
所以他跟当年的赫连贵族们并没有什么两样,无非都是只愿做踩人的那一个,而不愿被踩。
“所以说,你们进府实际上刘侧妃的主意?”她问道。
“诚然。”他点头:“只有我认祖归宗,府里的嫡庶子女们才不用沦为那个与他们眼里‘下等人’联姻的人,同时让他们能够对皇帝有所交代,他们所有人也才能继续保持高贵的血统。”
说到这里他又低笑起来,“刘侧妃带我回王府,为的是她自己和她的儿女。所以你在成王妃面前替我解围,在我看来也是可笑的。
“你和刘侧妃一样,都只不过是以善念为由,往你已经够高贵的身份上再描上一层美丽的金粉罢了。
“只不过不同的是她是拿我来解困,而你是拿我来装点身份。
“一个善字可以让你变得更耀眼,更夺目,如果你与我有着利益冲突,当事情可能波及到你和张家的时候,你还能义无反顾地帮我说话吗?”
“你不会的。我相信,每个人都是自私的。
“所以,对于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来说,施善哪里是因为我真正需要伸手?只是因为你们内心都有所图而已。
“谁会甘心被利用?我也不甘心。
“如果不是张解请奏颁布的那道联姻的诏书,我仍然可以住在西城过着安适的日子。
“你说,张家的结局算不算罪有应得?”
他语速始终保持着平缓,说到结论时手指头甚至还有节奏地在桌面轻敲着。
沈羲虽然惊讶于他的偏激,但仍然不能不佩服他在说及王府往事时的镇定。
温婵跟他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