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霄雨露回春,深院草木齐芳。
这景原是好景,只是这夜却极不平静,教这美景中平白添了三分悚然。
慕言春从前身子底儿不好,她是极晓得自个儿底气的,因而总是早早地便歇下了。
这回她却灭了烛火,侧身躺在榻上,夜色凄凄,霜寒露重,眼底并无一丝睡意。
外边景色幽幽,连一贯喧嚣的鹦哥儿也不再响动。不知过了多久,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她听见莺儿同人说话的声音,一会子便又歇了。
没片刻工夫,莺儿便进了内间,来到慕言春榻前,瞧着青绫帐影影绰绰,却不知该掀还是不该掀。
慕言春却早已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嘶哑道:“莺儿,什么事?”
“小姐——?”莺儿一时讶然失语,以至于后面的尾音都拖长变了调儿,她轻柔拨开青绫,侧过身子倚过去,却发现小姐精神得很,没有丝毫晨时将醒未醒之人的那等慵懒困倦。
莺儿压低声音道:“小姐,湘君院的那位……今日夜里身子突然不好,折腾了好会儿功夫请了世医。那世医去时,那位已经见了血,格外可怖,据说……腹中孩子没了。”
慕言春翻了个身子,被莺儿搀着半躺在床榻边,低声道:“那大人如何了?”
莺儿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又提起了一口气,精神紧绷得厉害,身体微微颤抖,道:“那位听说也差点儿不行了,幸而府中世医医术高超,又给救下了。只是……今后怕是再不能有孕了。”
“这样……”慕言春眸中带着幽暗沉思,却并无一丝惊讶之色。
仿佛,对这突如其来的一桩事早有预料一般。
莺儿瞧着小姐神色,心中“咯噔”一下闪过了一丝异样,替小姐理了理锦褥,却迟迟没有开口。
良久,才叹息一声道:“小姐,你还歇着么?要不要奴婢为您将灯燃着?”
慕言春轻轻拍了一下莺儿手背,低语道:“不必了。”
莺儿总是这般聪慧,凡事一点就透,她也总是这般善解人意,点点滴滴都细致而又体贴地体谅着人心。
身子微微往下缩了缩,她又问道:“今晚有谁去了湘君院那边候着?”
莺儿停下动作,右手轻轻抚过方才被小姐触碰过的左手,小姐方才那般神情,像是欣慰,又像是安慰,叫人不自觉中生起一丝暖意。
她回道:“只江姨娘同三姨娘院里的幼萱小姐去了,其余的都呆在自个儿院里,只派人过去打听。”
“侯爷呢?”
“侯爷……”莺儿神情犹豫,看了眼慕言春道,“侯爷据说心情十分不好,法会办完后便出府随他的知交吃酒去了,想必消息还没传过去。”
“那咱们便也不去了。”慕言春重又躺好,歪着脑袋朝向莺儿道,“你也回去歇着吧,今儿不好好困一觉,等明日起来怕是有得忙了。”
“是,小姐您也好好歇着吧,奴婢去为您燃一丸安神香。”
“嗯……”慕言春透过青绫帐瞧着莺儿隐隐约约的身影,想着她如今也已经十七了,不知还能陪上自个儿几年。
春宵帐暖,浅香盈袖。
她看着莺儿轻手轻脚放下帘子,翻了个身又想,慕博庸这回可算是被气得不起,又或者是连吓带怕的,才打算到外边消遣消遣。
又想起慕幼萱,你说别个院上的遇着这事儿躲都躲不急,她偏偏自个儿往这上头赶,罗氏是个什么性子她又不是不晓得,万一被她迁怒随意找个罪名扣上顶大帽子,那怕是有十万张嘴都说不清。江氏过去那不是没柰何么……
慕言春想了又想,想了许多,却故意没有往罗氏这回的滑胎上头想。
罗氏的这次滑胎,实实在在来说,不能说跟她没有关系。
再往严重了说,这事儿跟她亲自动手没什么区别。
江氏早往罗氏药中动了手脚,这是她从前便晓得的,罗氏这胎儿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不是今日,便是后日,这一日迟早都会来的。
区别只在于早与晚。
她只是叫沉香往自个儿身上放了催情的香,叫罗氏嗅着了而已。
即便只是一丸香,那也是她亲口说出,叫沉香亲手做的。
若沉香是一柄刀,那她便是这握刀的人。
一个千疮百孔、命在旦夕之人,若是慕言春一刀解决了他,那杀人者并不是从前伤害他的人,也不是那柄刀,而是她这个握刀的人。
这是她该承受的罪孽,而此刻她正忍受着这般罪孽的痛苦煎熬。
——她谋害了一个未出世的小生命,这所有的自责与痛苦都该她自己承担。
慕言春将被子卷上脑袋,即便她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个孩子迟早都会死的,无论自己动手与否他都不会来到这世上,可她内心还是有一个声音百折不挠地对她说,那就是她的罪!
一夜无话。
第二日晌午慕博庸方回府,一入府便马不停蹄去了湘君院。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慕言春正在房里用膳,吃着素淡的青菜与小米粥。
她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依旧是寻常那副样子,该吃吃该喝喝,仿佛罗氏这桩事并未在她身上产生丝毫影响。
倒是顾嬷嬷与莺儿等人苦着一张脸,昨日那和尚刚说自家小姐克亲,今日便传出这一档子事儿,万一侯爷信以为真将小姐当成了妖怪,万一这话流传到了外边,还指不定别人会怎么看待小姐呢!
至于罗氏滑胎这事儿,那些小丫鬟们才不关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