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钟声响起,三位尊者的脚步踏上圆台以及王眉的高声恭迎发生在同一个瞬间,不止是在座的士族小郎,即使是身份显赫的大家们,也都集体怔愣了三息,方如梦初醒般跟随着王眉的步调,齐声恭敬道:
“恭迎竖义尊者。”
台上的三位尊者里,崔源的脸色最为难看。他们三人此时已经走到了圆台的中央,他此刻才终于得以彻底看清王眉的模样:
凤眼——轻佻!
挺鼻——顽劣!
樱唇——薄情!
甚至连王眉略尖的下巴都被崔源解读为奸佞之兆。他鼻中狠哼了一声,心中对王眉的印象进一步坏了起来。随即看也不看王眉地径直走向了圆台正前方,为尊者设置的席位。
李墨跟在崔源身后,却并不若崔源极端,他颇为玩味地看了看行礼的王眉,面上先是意味深长地一笑,随即乐呵呵地道:“好了,起吧。”
作为主家的王承最后才登上高台,他看了看纷纷被王眉的出场方式惊艳了的自家弟子,又看了看面上神色如常的王眉,心下微微一叹,面上依旧保持着一家之主的威严,目不斜视地走到为他设置的中央正座之后,才朗声道:
“各位请起!落座!”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所有人包括参加清谈的王家子弟以及王眉都施施然跪坐在了一个一个的蒲团之上。见众人秩序井然,王承又看了看坐在自己左右两侧的崔源和李墨,见二人亦是颔首肯定,他便继续道:
“今日老夫凭借年长,忝为主竖义者,第一场主方的清义便是‘死者无知‘。’’
“死者无知?这是来论儒吗?”
“嗯,看来是了。”
“我原本还以为这次清谈以三玄为主体呢。”
“是啊,白瞎了这两日苦读老庄了。”
“哈哈,梓然你果然是这两日才读老庄的么?”
玄义一出,首先有所反应的并不是台上的主客双方,反而是下面观战的各家小郎。他们需要考虑的是,是否加入此轮清谈,充当谈助。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听过这一谈义的出处。所以大部分人都选择了观望,只等主方将己方内容阐述清楚后,再做决定。
王承等到台下的观众逐渐停止了讨论之后,见确实无人决定此时作为谈助加入清谈,才郑重宣布:“那么,请主方阐述其内容主旨。”
这次清谈所竖之义,并非是之前便已经决定好提前通知好主客双方,各自做准备。而是由三位竖义尊者在清义开始前的一个时辰内临时决定的。
这便极其考验双方谈坐上小郎的学问了。平日里对于书籍的涉猎以及熟读理解是否精准,读书的时候是否有用心去思考,甚至能否举一反三将所读内容串联在一起,这些在平时下的功夫,在此时便成了双方是否能够理解辩题的关键。
“《孔子家语》中致思篇有载:子贡问于孔子曰:死者有知乎?将无知乎?子曰:吾欲言死之有知,将恐孝子顺孙妨生以送死;吾欲言死之无知,将恐不孝之子弃其亲而不葬。”
(如果说人死了之后,还有意识的话。那么孝子们就会忙着去考虑死后的问题,甚至会忽略了活着的人;而如果说人死了之后,就没有意识的话,那么不孝的人甚至不会去安葬自己的父母了)
在一众寂静之中,王渊率先冷静张口,一句话将此辩题的出处缓缓道来。见众人皆是一副思考的神色,他又继续道:
“吾窃以为,古往今来,无论圣贤或常人,皆以长寿为福而分外珍惜,未见有人死后能知之例。是以,人皆只有此生,遂勤耕以饱腹,饱腹以长寿,寿长方知多,从而奋发向上,成前人所未成之事。如此,贤者衔接罔替,方有如今所知所见。”
在论述了主题后,他再次以古往今来的长寿者作为少数幸运者为例,论述了因死而无知,所以人才能够在有限的生命里发愤图强,从而振奋自我达到前人未曾达到的高度。这样世袭罔替,方才能够达到社会的进步。
他这一番话说得并不太快,每一句与每一句之间的逻辑关系清晰,场内端坐的各士族小郎多数面露赞同。
“若死者有知,先贤又何必著书立说,流传后世?只需以鬼神之态,亲自教导后人便罢了。鬼神之事,虽然自古就有,可是真正见过者,凡几?”
王渊的阐题一毕,未等坐在第二位的王琪说话,王盛便接口以反诘之道从另一个方面阐述。却没想到,他话音一落,王眉便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
“那么请问,晋阳王氏可设祖庙?是否祭祀?”
她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哗然,这话问的便有些诛心了。在场的包括观众在内,皆为士族郎君,即使是大家们,亦出身百年传承世家,谁家没有祖庙?又有谁会不祭先祖?要知道,这祖庙的牌位多少,正是这些士族骄傲的资本。
见众人脸色微变,王眉又继续道:
“即使孔子,亦未否定过鬼神之事。死者有知,这乃是常识,先贤书传多写于生时,不过因为死者之言生人难懂罢了。生死之间不过两态转换,譬如阴阳,乃万物之恒率。只不过阴阳之间却仍有隔膜,难以互通有无,然而未曾看见,却并非不在。”
“如此,你可敢自戕于此,从而以证此论?”
这声音一出,众人齐齐看向出口之人,此人却并非主客双方任何一人,反而是坐在观席上的一位小郎,此时竟是作为谈助张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