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今年七十有一,筋力衰微,朝夕危惧,虑恐不终”一句时,燕王嚎啕大哭起来:“父皇,儿子不孝啊,儿子不孝啊!”
想想他在北平欢歌宴饮之时,宫城之中的父亲居然已经气息奄奄,他竟然一无所知;又想起自他就藩以来,皇帝常常手谕教导他,殷殷之期,敕谕之文都是亲自所书,便如同去岁,他和晋王的兵马离了开平数百里,皇帝知道了之后都八百里加急敕谕他们“尔等不能深思熟虑,提兵远行,不与敌遇,则侥幸耳。设若遇之,岂不危哉!”每字每句,都是谆谆教导,都是皇帝戎马生涯的经验之谈,无一不是呕心沥血之考,至今思之,燕王忍不住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王国所在,文武吏士听朝廷节制,惟护卫官军听王”。
燕王听到这一句,矍然抬头,遗诏为何不准诸王赴京哭丧?为何夺去诸王节制都司之权?也不过是十天前,燕王才接到皇帝的诏谕,以左都督杨文为总兵来北平参赞,大小官军,悉听自己节制,燕王此时正是拥有北平都司、行都司、宣府都司和大宁都司四大都司兵马及三王府护卫共计十五万人马的时候,十天的时间,皇帝就能改了主意,而且听这个意思,是不准备今秋的备战了——这真的是皇帝的遗诏吗?
他接了诏书,命高炽接待使者入诚奉歇房里,令马和去庆寿寺寻道衍,不想背后应了一声:“和尚早来了。”
道衍站在了他的面前,燕王将手中的遗诏递给他,道:“大师,你且看这遗诏,违逆人伦,竟不许诸子进京哭丧!当年我母后薨逝,诸子一一至京,三月方返。如今父皇晏驾,怎么不同原例?”
道衍阴鸷的眼睛里闪过深思:“此诏可疑。”
“此乃大行皇帝遗诏无疑,”道衍道:“只是最后这两句,怕是有人添上去,专用来挟制诸王,尤其是燕王殿下您的。”
道衍随后道,不许诸王进京哭丧,其目的不外有二:其一,就是所谓“诸王肩负屏障朝廷帝室之大任”,在此非常时期若是擅离职守,怕是北元闻之,要乘隙而入。这是最有可能的说辞,但是叫道衍来看,简直就是放屁。遗诏中明明说“王国所在,文武吏士听朝廷节制,惟护卫官军听王”,一下子将都司军马剥离出燕王的掌控而归于朝廷管辖去了,燕王如今只有两万护卫军,他去奔丧,两万人能干什么呢?能抵御胡虏南下吗?
其二才是这撰写遗诏之人真正的用意,为了防备诸王以叔父之尊,带兵赴京奔丧,发生什么不测之虞,对新帝构成威胁。这种明晃晃地防范之意,是先帝的本意吗?先帝若是真的有意防范燕王,为何在五月二十九日最后一道发到北平的诏书中,称燕王为“周公”呢?
周公会以兵甲临京师,威逼成王吗?
除非管蔡之乱发生。
“我欲进京,亲临大殓,”燕王下定决心:“孝子之心,天地可鉴,我要问问我那位成王侄儿,是听了什么人居心叵测的谏言,不令我见父皇遗容!”
道衍却摇头道:“怕是朝廷不许,殿下要徒劳而返。若是殿下执意要去,老衲就不相送了。”
燕王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忽然又返回来,两个虎背熊腰的军士进来,将道衍半扶半抱地拖了起来,燕王道:“叫你个老和尚有本事!我去哪儿,也少不得你!”
以道衍的本事,对付三五人不在话下,但是也没见他怎么挣扎,只是口中阿弥陀佛了一声,抖动了长长的眉毛:“殿下若是欲观京师兵甲,那老衲就同殿下走一遭罢!”
燕王与道衍计议一番,一面派人分头和宁、辽、谷、代、周王联系,约他们一起行动,都去京师哭丧,一面点府中护卫一千人,准备赴京。
而徐王妃和张昭华那里,已经穿上了斩衰服,都说“孝重压身”,这种用生麻布制做,断处外露不缉边的孝服果然十分沉重,就连小小的椿哥儿,襁褓外面都披上了一层麻布片,似是也很难受,蹬着腿儿憋红了脸。
张昭华眼睛一瞪,这个奶娘急忙将麻布片垫在了襁褓下面,这个办法倒是管用,果然椿哥儿不再觉得不适。那边王妃喊她上辇,按遗诏上说,诸王只许本国哭临,她们要先去承运殿举哀,之后去祖庙和社稷坛,没想到还未上辇,就有宫人过来说燕王准备带着高炽三个,去京城奔丧。
王妃不由得大惊,见到燕王便道:“殿下,你怎不听遗诏所说,不许诸王赴京?此时朝廷,非大行皇帝朝廷,而是新帝朝廷了,父子、叔侄,哪个更亲?若是强行入京,被扣上违背先帝遗旨和违背新帝圣旨两层罪名,彼时如何是好?”
张昭华连连点头,王妃层层说尽了,只是不知道燕王为何还要执意一行,她不由得望向道衍的方向,这老和尚机关算尽,怎么此时不发一言呢?
王妃也想到了这老和尚对燕王的影响力,道:“大师,您如何不劝劝他呢!”
“阿弥陀佛,”道衍微微一笑:“殿下孝子之心,感天动地,何人敢阻拦呢。”
张昭华似乎有点明白了,燕王要奔丧,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中道而返罢了,朝廷不敢抓他,他也不能往前再走一步。为什么,因为燕王秉持的是“孝子之心”,一个悲痛欲绝的儿子,想要看一看老父亲的遗容都不许,已经不近人情了,若是因此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