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冷风刮得沙沙作响,甚至可以听到枯叶落地声,因他们的下房挨近后街,隐隐听得到几声犬吠。
晴雯的睡鞋摆在床下,酣睡到三更半夜,听到外面有人叫“娘、娘”,她迷糊着双眼,披了外衣,掀开了帘毡出来,只见炕上的兴儿挣扎不已,汗水淋漓,犹如一个小孩子般在喊着。她烧了热水,重新泡了一杯茶过来,心道:“谁知这么一个人,平日里啥也不在乎的,心里却想着他娘。”
“呼!我刚才是怎么了?”兴儿醒过来,根本不知道梦中自己的反应,只记得噩梦里他老子要杀他老子娘,然后他老子也死了,他哭得撕心裂肺。睡着了的人,哪会知道梦中的反应。兴儿见到晴雯睡眼惺忪,自己反而过意不去:“难为你了,你不用管我,待会天就亮了。”
“你以为我愿意管你,我是奴才的奴才,几年之后,放我出去我就阿弥陀佛了。”晴雯冷笑着进去睡了。
“你想出去,我现在就放了你。”兴儿咳嗽了几声。
“去哪里?谁管我?”晴雯道。
“我说让你去宝二爷房里,你为什么又不去,要是嫌弃这儿不好,没有玻璃玛瑙扇子给你摔,你拿银子自己过活去,人谁不死,咋过不是一辈子。”兴儿道。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活该挺尸去!”晴雯越想越心酸,闷头大哭,红楼里她死后,宝玉问小丫头,她最后叫的是谁,小丫头说,晴雯叫的是:娘。
兴儿后半夜不曾睡着,起床时头昏脑涨,所幸绞痛不是那么剧烈了,晴雯起得比他早,拿了一条刚刺绣好的白汗巾子给他系上了,这姑娘早忘了不愉快的事情:“白色的汗巾子配上黑色衣服小帽,那才般配,也不显眼。”
“我那里有条红的,你不是和我怄气了么,我这里有五十两,给你三十两,你若是想出去,海阔天空,凭你那针线,不愁养不活自己。”兴儿拿了三十两给她,贾府的丫头,也有开恩放出去的,他这么做,也算按例了。
“为什么又要赶我走?”晴雯咬着牙,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不是你说的要走吗?我什么都不好,小心害了姑娘。”兴儿冷哼一声。
“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性子急,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儿,你就当真了。叫我走,我能去哪里,把我往表哥那里一摔,老太太不要我,赖嬷嬷不要我,谁管我生死!”晴雯靠在柴门上,抹着帕子啜泣。
兴儿说不出话来,斟酌一番道:“晴姑娘,当日的确是我的不是,我对姑娘也变尽了法子补偿,姑娘但凡有点良心,何必记恨那次小小的过失。我心里过不去,任凭你想走哪条门路,我都会帮衬姑娘。原是姑娘不领我的情,想必是要留下来折磨我,也未可知。我对姑娘并无别的意思,姑娘何等聪慧的人,冷眼看着我,也知道我周兴儿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文不成,武不就,也就有点力气,能抬个轿子,我是个没出息的人,祖祖辈辈也没什么出息,姑娘跟了我,实在受苦受累。俗话说瞎猫碰上死耗子,猫既然是瞎的,哪有好运气碰上死耗子。我和姑娘相遇,算是一种缘分,我只拿姑娘当作朋友待,姑娘既然不想去宝二爷房里,那我回了赖二爷,去赖府上也比这舒服了百倍罢。”
“你要是去回了,以后休想叫我再对你说一句话。”晴雯听他说得急了,自己也急了。
他不禁两面为难,踌躇不决,又是咬牙又是切齿,真是什么办法都没有,兴儿倍感无力:“姑娘早起喝过粥了么?你看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多清冷,和银碟姐姐她们也可以玩儿,只是,小蓉大爷不怎么正经……你防着点。我忘了,那胭脂膏子放在抽屉里……”
“外头买得不干净,这是我自制的,采了秋天的芙蓉花,捣碎成汁,过滤晒干……姑娘不嫌弃,倒是可以用用。”兴儿拿了一瓶给她。
晴雯破涕为笑:“罢!罢!罢!这会子不要来招惹我了,我脾气不好。”
“我真是服了你了。”兴儿摇头晃脑,无语至极,搞不明白晴雯为何变脸这么快,自个儿唤了领头出门了。
“《庄子》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我非巧者,却是劳碌命,我非智者,却有忧心之事,我非能者,却有所求。原来书上的话,都是骗鬼的。”兴儿闷闷不乐。
他虽然背下了红楼梦,晴雯的资料也有一手,但却感觉难以相处,自以为晴雯看不起他,也未往别的方面去想。
第三十七回,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的给他,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
查抄大观园的时候,唯有晴雯,豁朗一声把箱子之物倒了出来。
她的刚烈,跃然纸上。
有人说红楼四烈婢是:金钏、晴雯、司棋、鸳鸯。
四个女孩都死了,而且是宁死不屈。
第七十七回,晴雯死前说:“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并没有勾引你,如何一口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早知如此,我当日也有个道理……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晴雯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死的时候大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味道,而且她做得更刚烈,和宝玉交换衣服,“越性如此”,是破罐子破摔。那跳脱而又伶俐的姑娘,令宝玉终生难忘,为她写下了字字珠玑、句句血泪的《芙蓉女儿诔》,并且悲愤高呼:钳彼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