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个说得详细,一个听得认真,很快就把小小瓜田浇透了,到井边打水洗手。
陈太初见坐在小杌子上的穆辛夷穿了一双草履,已经脏得透透的,脚背上都是泥点,笑着捉起她一只脚,顺手替她除了鞋子,轻轻放入盆里:“水不凉,正好洗洗。”
穆辛夷痒得挣了两下,险些把盆踹翻了,捂了脸笑得肩背直抖。
盆里的水立刻浊黄起来。陈太初换了一盆水,上手把她另一只泥鞋也脱了。
穆辛夷赶紧自己伸脚放入盆里,弯腰去搓硬硬的泥点:“奇怪,我自己洗一点也不痒。”
陈太初扬了扬眉,伸手轻轻碰一碰她的脚背。穆辛夷哇哇大叫起来,劈手轮起水瓢就洒了陈太初半身水。
陈太初笑着随手撩起盆里的泥水,抖了她一脸。
盆哗的翻了,穆辛夷赤脚踩在泥地里,瞪圆了大眼,面红耳赤地喊了起来:“陈太初!那是我的洗脚水——”
陈太初垂眸看看她的泥脚,笑意更甚:“你现在变成泥腿子了。”
穆辛夷低头看看,连着跺了好几下脚,泥浆四溅。
“你现在是泥人了。”她得意地指着陈太初泥迹斑斑的下摆和靴子。
陈太初弯腰伸手在地上捞了一下,抬手在穆辛夷脸上轻轻抹了一长条泥印,笑得欢畅:“你现在也是了。”
穆辛夷气得鼓起腮帮子,两手乱擦一气。
杨婆婆端着小木桌从厨间走了出来,声如洪钟地喝道:“多大的人了你们?还这么胡闹?还没入夏呢,就不穿鞋了?仔细着凉。热水早放好了,小娘子快去洗一洗,换身衣裳出来吃饭。二郎也留下用饭罢。”
穆辛夷忙不迭地应了。
这夜,陈太初离开穆家的时候,两下闷雷,下起雨来。他掉转头又推开穆家那从来不锁的大门,想要借一把油纸伞。
正屋的门半掩着。里面杨婆婆的声音连雨声也盖不住:“明年等二郎出了孝,他家也该请个官媒来说亲。老太君还等着你从天波府出阁呢。”
陈太初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
“我不出阁,也不成亲。”穆辛夷的声音带着笑,却毫无犹疑。
“胡闹。”杨婆婆啐了她一口:“我看二郎待你极好,他来了你身子也好一些。婆婆可没法子照顾你一辈子,若不是为了你嫁去陈家,你姐姐怎么肯把你送回秦州来?”
片刻后穆辛夷的声音柔柔响起:“我和太初好,不是那种好。我也说不清,我和他好得像是一个人,若没有他,我心里就空了。若没有我,太初心里也会缺一块。”
“那还不结为夫妻白头到老吗?”杨婆婆纳闷嘀咕起来:“什么不是那种好。这世上男男女女还有哪种好?”
穆辛夷笑了起来:“没见过的难道就没有不成?反正劳烦婆婆再照顾我两年吧。”
轰隆隆一阵雷声滚过,雨又大了许多。
陈太初微微一笑,转身迈入雨幕之中。
微尘四起,大雨仿似落在透明的罩子上,溅起雨点,顺流而下,半点也落不到他身上。
***
元煦三年,天下大定,燕云回归,秦凤路扩大了一小半疆域,陈家军威名更甚。
陈太初从宣化府犒军匆匆赶回秦州城的时候,又是菜花遍地的时节。
穆家的木门依旧未锁,陈太初静静站立了片刻,才慢慢推开门进了院子。
曾经种过西瓜、油菜的两小块菜地,空空如也。
曾经笑眯眯问他菜花是香还是臭,捧着西瓜要他尝尝的少女,半靠在罗汉榻上,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如纸。
穆辛夷睁开眼,见到陈太初,眉眼又弯了起来:“你回来了。”
陈太初坐到榻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回来送送你。”
两人静静对坐了片刻。杨婆婆进进出出两回,叹了口气还是走了出去。
穆辛夷忽然轻笑道:“原来太初你一直在等我。”想来他早已道心圆满了,又怎么会看不穿她借来的一魂一魄。
陈太初柔声道:“爽灵一魂,伏矢一魄,皆来自那枚凤鸟玉璜的机缘。”
她曾经答过九娘所问的生辰,自然不是她真正的生辰。可借来的,终究留不长久。
穆辛夷笑道:“其实以前我也不信鬼神的。原来没见过真的不是没有。”
陈太初温声道:“宇宙之大,浩瀚无穷。生死也只是一线。”时间可以倒流,空间可以错乱,人,不过是沧海一粟。可能够自由往来的,却依然是人的意念。他所陪伴的,无论是谁,皆是他以往种下的因。
穆辛夷笑着抬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脸颊边:“太初,能遇到你,我真幸运。”
陈太初眼中一热,温热手掌下的肌肤柔滑微凉。
幸运的是他才对。
***
四月,陈太初在穆家的小院子里将西瓜苗栽了下去,水瓢扬过,翠绿瓜叶生机勃勃。
陈元初拎来满满一桶水:“你会种西瓜吗真是。”
陈太初抬起头,笑道:“小鱼教过我。九月大哥就能吃到我种的瓜了。”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陈元初打了个哈哈:“不吃你种的瓜,难不成能吃到豆子?好了,我先走了。”
收拾完小小一块瓜田,陈太初回到屋里,给自己倒了一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