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此变法只能改变贵族们不能伸手触及的地方,而对于已经被诸如孟西白三氏这样的老贵族盘踞已久的广大地域——比如秦国第一县郿县,新法无法推行,也就无法从根本上改变秦国贫困积弱的现状。而从那日大朝会上,秦公慷慨激昂、削案立誓的样子来看,他是绝对不甘心象父亲那样只改变秦国一隅之地的,因而他必然会选择第二条路——进行全国性的大变法、大变革,如此一来,想要不触动老贵族的根基和利益就决然不可能了。
孟西白三氏的族人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派孟坼这个老甘龙的故吏门生来对他进行游说。
老甘龙眯着的小眼睛里泛着精光,他自然明白这个从来都是与自己一个鼻孔出气的好徒弟,如今为了家族的利益也顾不上平日自己教谕他的那套尊师重道的儒家思想了,不过仍旧忍不住横了孟坼一眼。
孟坼虽然感受了老甘龙的凌厉目光,却依旧兀自开口道:“老师则不同,你历经三朝,在秦国德高望重,门生故吏遍布,秦公对老师你尊崇有加。即便是变法,也不会动老师一分一毫,更不会消弱老师的权柄。”
老甘龙冷哼一声,对孟坼所言不置可否。
“只是老师你的门生大多是我三氏族人,老师虽无虞,难道肯眼睁睁的看着学生们被君上一步步逼上绝路么?”孟坼情真意切的说道,两眼里竟是隐隐透着水光,看样子是激动至极了。
“那你觉得为师我该如何做?”老甘龙对他这模样视而不见,冷冷问道。
“还望老师你振袖出声,在朝堂上仗义执言,向君上坦陈变法之害,打消君上变法之念!”孟坼朝甘龙长身一拜,低头恳切的说道,“凭老师您的声望,朝野上下自是尽数附合,君上虽然执拗,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遑论朝臣公议,届时必定幡然醒悟,改弦更张,不复提及变法一事,如此才能保我大秦山河万世永固!”
老甘龙默不作声,心中却是冷笑不已,他没想到自己这个得意弟子竟是如此天真,竟然还妄想通过朝野之声,让嬴渠梁放弃变法之念想。
更天真的是,还要自己振袖出声、仗义执言!笑话,若是自己是这样的人,只怕早就为秦出公殉葬去了,如何还能端坐着朝堂文臣之首数十年?不过只以他对孟坼的了解,这样的话决然不是孟坼能说得出来的,想必在孟坼身后,不知有多少孟西白三氏的族人在出谋划策。
老甘龙虽在暗地里讥笑这些人的愚昧和天真,然而却不能写在脸上。人老成精如他,自然知道这些老贵族的支持对于自己的重要性,若是没有他们的支持,老甘龙恐怕也无法在这上大夫的位置上安之若素的端坐。
微眯着眼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因为身怀众人,而紧张得微微有些颤抖的孟坼,沉吟了片刻,眉梢稍展,旋即一番说辞便涌上心头。
“你当真以为君上敢对你孟西白三氏动手?”老甘龙忽然蔑笑一声,淡淡的说道。
孟坼惊觉似的抬起头来,望着老甘龙,颤声道:“老…老师,何…何出此言?”
“你孟西白三氏族世代领兵,族中子弟悉数入我大秦行伍之中。如今秦国军队中有多少三家的直系或者旁系族人,你不知道,难道君上他也不知道么?”老甘龙又眯起了眼,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或许也的确是如此,至少他看样子很想置身事外,“既然如此,他可以不顾忌朝堂上的压力,难道还会不顾忌军队中的压力么?”
“可是…”孟坼反复思量片刻,迟疑道,“可是万一君上他罔顾一切,非要强行推行变法的话,又该如何?”
甘龙忽然有些后悔收下这个学生了,忍不住厉声低喝道:“难不成你以为君上会做第二个出子么!”
听到这句话之后,孟坼浑身剧震,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而脑门上的汗水如同雨滴一样落下,看得出,他如今是惶恐到了极点。
也无怪乎孟坼如此不安,甘龙口中的这个出子说的是嬴渠梁的父亲秦献公之前的一代秦国君主——秦出公。秦出公是秦惠公之子。惠公死出公即位,时年不过才二岁,便由其母亲小主夫人主持朝政,可是小主夫人实在不懂得如何处理朝政,便开始重用宦官与外戚,结果弄得民怨沸腾,史载出公治下“群贤不说自匿,百姓郁怨非上”,结果出公即位的第二年左庶长嬴改发动政变,并将出子和太后沉到渭水溺死,迎灵公太子公子赢连回国即位,也就是秦献公嬴师隰。
可以说秦出公时期,大概算得上是秦国吏治最混乱的一个时代,但是要将秦国的衰落都算在这个不足四岁便被溺死的娃娃君主身上,并不公道。确切说来,秦国是自秦厉共公之后,一直到秦出公在位,这么一长段时间内才开始逐渐衰落的,其间大臣专权,数易君主,国政不稳,这才使得一度无比强盛的秦国沦落到屡屡为三晋之兵欺凌的地步,因而嬴渠梁即位之后,在广发的求贤令上才会历数厉、躁、简公、出子这几代秦国君主之失。
而如今甘龙蓦然提起出子这个被大臣废立的秦国国君,内里的含义毫不掩饰的跃然与言谈中,而这样的事情也难怪会吓得孟坼身如筛糠。
送走了依旧是有些惊魂未定的孟坼,老甘龙吩咐下人紧闭大门,今日不再见客。当然想来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