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只是故皇太子孙……”
——“故”皇太子之孙而已……
长久的沉默之后,鄂邑长公主咬牙开口,刻意将“故”字咬得极重,其意不言而喻,只是,看着皇帝似笑非笑的冷嘲神态,她没有能够继续说下去。
十四岁的天子倒是真的很意外自己的皇姊居然会说出这样毫无意义的反驳了。
——没错,那人只是个孩子,比他还小三岁!
——没错,卫太子已死,虽无罪名,却也是不清不白,没有定论。
——只是,这些事实在霍光他们心里又会有怎么样的认识呢?
“皇姊。”年少的天子垂下眼,啜着一丝浅笑,冷谈开口。
“……”鄂邑长公主再次退后一步,随即微微侧头倾身,一派恭谨。
“公卿百官真的将朕视为天子吗?”十四岁的天子语气平淡,却让鄂邑长公主心中顿时一痛。
——他也不过十四岁,为什么要经历这些呢?
刘弗陵却是很认真地看向自己的姐姐,再认真不过地说:“皇姊,朕害怕!”
“陛下!”鄂邑长公主惊恐地跪下,忍泪低呼。
“朕总是会梦到自己被废、被杀……”年少的天子忍不住闭上眼,低声诉说自己从来无法对人言的惶恐。
“会不会有一天,也有人走到朕面前,对朕说;‘足下非刘氏,不当立。’……”
——高皇后八年九月,己酉晦,代王至长安,舍代邸,群臣从至邸。丞相陈平等皆再拜言曰:“子弘等皆非孝惠子,不当奉宗庙。大王,高帝长子,宜为嗣。愿大王即天子位。”代王西乡让者三,南乡让者再,遂即天子位。群臣以礼次侍。东牟侯兴居曰:“诛吕氏,臣无功,请得除宫。”乃与太仆汝阴侯滕公入宫,前谓少帝曰:“足下非刘氏子,不当立!”
“然后在一个深夜,被人诛杀……”
——滕公乃召乘舆车载少帝出。少帝曰:“欲将我安之乎?”滕公曰:“出就舍。”舍少府。乃奉天子法驾迎代王于邸,报曰:“宫谨除。”代王即夕入未央宫。夜,有司分部诛灭梁、淮阳、恒山王及少帝于邸。
“陛下!”鄂邑长公主膝行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的!”
刘弗陵任由鄂邑长公主握着自己的手,神色淡漠依旧,说出的话却更让鄂邑长公主更加惶惶难安。
他说:“少帝尚有吕氏为恃,朕有什么?”
——明明是高皇帝的嫡脉(注),经过诸大臣的几次阴谋,便连“孝惠皇帝之子”的身份都不被承认……
——他呢?即位之初,便有他并非武帝之子的传言……
——主少国疑……究竟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位置啊……
十四岁的天子望着自己的姐姐,眼中闪过一丝极其清楚的惊悸,随即,他反手握住长公主的手,不安地确认:“皇姊,你不会弃朕不顾的,是不是?”
——若是万一,与那位少帝一样,身陷众叛亲离的境地……他会如何?
——可会有人一再为他持戟护卫,面对新帝法驾也敢放言:“天子在也,足下何为者而入?”
——他的命运可比那位少帝更凄惨?
鄂邑长公主被他的问题吓住,一时便没有开口,少年天子却误会了。
他紧紧攥着长公主的手,一迭声地道:“皇姊共养禁中,朕在,皇姊才能尊荣无匹……”
啪!
天子的话被长公主重重的一巴掌打断。
十四岁的天子目瞪口呆,却仿佛没有感觉,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姐姐,鄂邑长公主也愣了好一会儿,才慌乱地甩开天子的手,踉跄着连退数步,才堪堪站稳。
好容易站稳了,鄂邑长公主却只觉得胸口憋闷得难受,双手用力按着心口,连连喘息,却始终无法抒解那种窒息的感觉。
“皇姊……”少年天子犹豫地唤了一声,罕有地带了一丝不安的怯意。
鄂邑长公主的喘息停一下,按着心口的双手骤然紧握成拳,早已不再年轻的长公主凶狠地瞪着自己的弟弟、大汉的天子,以十二分的恼意低吼:“上既疑妾……妾亦不能自明……请退之后,妾当自闭家中,不复出!”
“皇姊!”刘弗陵猛然站起,疾步走下床,直奔鄂邑长公主的位置,然而长公主却退后了一步,断然抬起右臂,以生硬的姿态拒绝天子的靠近。
少年天子不得不在五步外停下,急切地望着长公主,张口想辩解,却又无从说起。
鄂邑长公主本就满腹委屈,再见天子这般心虚之态,不由更加悲愤,猛地低下头,随即便仿佛拿定了主意,竟是屈膝一跪,稽首请退。
年少的天子一见便慌了,手足无措之下,竟是一下子扑到姐姐身上,手腿并用地抱住鄂邑长公主:“皇姊,朕是害怕的!乱说的!”
刘弗陵自小就生得高大,如今虽只有十四岁,却早已是成人身量,此时攀在鄂邑长公主的身上,她自然无法起身。
一直以来,她虽然有养母之实,但是,皇家之人,一举一动自有规矩,姐弟俩并没有太多亲近的机会,这般几近拥抱的接触更是从未有过。因此,被少年以耍赖的姿态抱住时,鄂邑长公主还是心软了的,只是,紧跟着听到的辩解,却让她整个人顿时如置冰窟。
——他竟是真的疑了她!
之前的恼意也罢,委屈也罢,虽然无一分虚假,但是,鄂邑长公主心中始终存着一分侥幸——也许只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