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似乎能够看见她,似乎随时都准备抚摸她的脸颊。
他绝不像是个瞎子。
站在这熹微朦胧的灯火中,他看来依然像是个器宇轩昂的健全人。
他年轻的时候,也常常在洛阳少女的梦中出现。
燕宁觉得连咽喉都似已堵塞,一种无法描述的奇异情绪,从她的丹田躁动不安地爬起。
她对他的确有过爱意,她本该感到十分欢喜。
但是……
此时此刻,她突然感到十分恐惧,安静而迅速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雍王的笑容忽然凝结成冰。
燕宁缓缓道:“若不是殿下,我根本活不到现在。若您想要报偿,我可以为您而死。”
雍王道:“我不需要你为我而死,我只期盼你为我而活。”
燕宁道:“若在两年前,您同我说出这些话,我会毫不犹豫答应。”
雍王道:“那现在呢?”
燕宁道:“现在我活着,只是为了我自己。”
雍王道:“那燕昭仪呢?”
他的话就像冰锥,不动声色地戳穿她心房最脆弱之处。
燕宁的手不由自主捂住自己左胸口,那里隔着皮肉和骨头,还有一颗心脏在持续跳动。
心脏是红色的,血液也是。她的手心忽然沁出冷汗。
雍王静静地坐在那里,他没有视觉,却仿佛看穿她所有心事。
“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燕宁用力摇头:“没有。”
虽然她嘴里这样说,可在她脑海中,叶小浪的影子还是死皮赖脸地弹了出来。
她已察觉到,不禁暗骂:想他做什么?厚颜无耻的讨厌鬼!
如果雍王的眼睛还能看见,就会察觉她的神色有多么慌乱。
但雍王不能,他的脸色渐渐和缓下来,柔声道:“那你为什么要拒绝?”
燕宁道:“我不想嫁给任何人。”
雍王道:“若你的武功一辈子都不可恢复,孔雀山庄岂还留的下你?”
燕宁不再言语。
雍王叹了口气:“你可以想一想。”
已有人敲响书房门。
“殿下,太医已到。”
是鹿星川的声音。等那四个人决出生死之后,他会成为最优秀的天罡。
燕宁踏出门槛,如蒙大赦。
走着走着,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竟然狂奔起来。
她在料峭刻骨的朔风中狂奔,就像一只中了箭的野兔。
燕宁奔入花圃,停下,紧紧倚靠那座千古不变的假山,用粗糙的石料摩擦自己的脊背。
在孔雀山庄里,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花朵次第开放。
这些花朵开得如此鲜艳夺目,比起皇宫内御花园也毫不逊色,甚至更加令人心醉。
入冬后,菊花已谢,芙蓉花却更盛。
大内密探是否也一样,即便死去几个佼佼者,也会有其他高手很快成长起来?
每当百花盛开的时候,都有很多不明就里的人惊叹于这景象的美妙。
但是胜利者会知道,只有他们会知道,是失败者将自己的性命赋予这些花朵。
所有在考核中死去的天罡地煞,都躺在这片花下。
不要唱歌,因为他们会听见……
邹柏飞躺在哪朵花下?
燕宁只觉得自己的胃部在抽搐,酸水几乎要涌出口腔。
曾经,雍王给过她的所有关心,都令她甘之如饴。
可是已经变了,自从邹柏飞死后,她对雍王的感觉就已经变了,就像未得到救治的伤口,日渐腐烂。
就在刚才,雍王的那句话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燕宁忽然觉得,她年少时对雍王存在的那些旖旎幻想,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雍王永远是她的主人,她的兄长,她的半个父亲——就到此为止。
他永远不可能成为她心中最柔软的那个人,永远也没有机会!
可这是谁的错呢?
孔雀山庄路旁的树已凋落了全部的叶子。
孙千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不是想起了故人?”
燕宁霍然转身,死死瞪着他:“为什么你总是阴魂不散?”
孙千抚摸着唇上两撇小胡子:“柳大人已经把密探考核之事告知于我。我错过了两年前那一场,这一场绝不会再错过。”
燕宁冷笑:“你的机会来得真快。”
孙千也在笑,笑得狂妄而自负:“一个女人,一个娘娘腔,一个傻子。这一次,我是非赢不可。”
燕宁凝注着他,半晌才道:“若你真的这么有自信,又何必告诉我?”
她已经懒得再去忍耐。
“你根本没有把握活下来,但你不愿承认,连自己都想要骗过自己。”
孙千的脸霎时变了。
“只有你确信自己绝对会胜出,在晚上才能睡的安稳一些。我说的对不对?”
孙千没有说话,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曾有很多人死在他刀下,他以为自己的感觉已经麻木。
可他现在却感到恐怖,秘密被撕裂后的恐怖,他的双手已经瑟瑟发抖。
燕宁一动不动地瞪着他,嘴角忽然又露出微笑:“等你死了之后,我会过来给你浇点水!”
种花的人长眠于地下,看花的人已经走了。
燕宁也要走,她要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