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自己在杀人,杀没有修行过的凡间之人,一剑下去,带起冲天的头颅,以及滚烫的热血。便是在记忆之中,陆漾依旧感觉到了那血液的温度。红色染透了记忆中那个陆漾的衣袍和武器,也烫伤了现实中陆漾的眼角眉梢。
倚强凌弱。
那位骑马纵横,一个人追着千万人在砍,目光冷澈,动作狠辣,追亡逐北,威风不可一世。
这是在不知何处的战场,是一个可以凭借万骨枯而名垂青史的名将英雄塑造地,是一个血肉磨盘,是一个杀与被杀都无可抱怨的神奇的地方。但就是在这种充盈着血腥杀戮的战场上,某人的疯狂依然让所有人骇然。交战双方都在收兵后退,陆漾能听到一位站在将旗下的年轻军官喃喃道:
“魔鬼!”
“魔鬼。”他也跟着念,在心中不断地跟着念。
一直到他看见某一世的陆漾,那位在坊市街道上为友人两肋插刀,于天下大乱时举义骑为民请命,而当国祚中兴,明君即位之时,他便慨然降之,将令无数人眼红的无敌军队双手奉上,却终因威望震主而遭猜忌并被杀害。自始至终,他都佩着长剑十九劫,但最终斧钺加身时却不曾有半分抵抗,及至头颅落地,他的绝凶利刃都没有出鞘,指向他君主派来杀他的人。
这个陆漾,是所有陆漾中最短命的一个,也是最得人心的一个。他死后,他的军队悍然反了国君,他的旧友为他立碑著说,他的衣冠祠前香客终年不绝。在这位陆将军头七之夜,帝都街道上人流如织,烛火微晃,人们涌向他生前的府邸,在将军府前齐声哼着悲壮而温暖的歌谣,无一人指挥,无一人纷乱。
“愚忠,迂腐,不思量。”陆漾默默念着,听耳边那“魂兮归来,以瞻家邦”的齐唱越来越嘹亮,简直是穿云裂石,动人心魄,心中原有的千万句冷嘲热讽便再说不出来。
在他还年幼、还懵懂天真的时候,这样的一生,这样的活法与死法,就是他最最深切的梦想。却不知在很久以前,某个和他不同,又和他那么相同的一个人,已把这个梦想演绎成了现实。
“忠臣。”他轻轻地为其下了定义。
接着,他看见了幻境中曾见过的那个陆漾。那位有着和他现在几乎一样的外貌,也是差不多的性情,却为了护一把“偶遇高人所托”的十九劫长剑而与天下交恶,被动地躲躲杀杀几千年,虽有纵横无败之时,也有穷困潦倒之处。最后又遇到那位高人——其实是凤凰假扮的老头——他便割舍了与十九劫千百年来的深厚情意,准备物归原主。恰遇敌人设伏,他饮毒酒而垂死,十九劫自发护主,与其一同陨落,凤凰冷眼旁观,只是扼腕,而面上不动声色。
陆漾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君子。”
世上有不杀人的小人,当然就也有手染血腥的君子。陆漾自问这位护人家剑如己剑,养千百年而归还的作为自己绝对做不出来。自己好占便宜而绝不吃亏,行事准则和那位有很大的差异,但这并不妨碍他表达对那位的尊崇之情。
再然后,他看到在街边为人占卜的自己,而自己旁边则立着一个高瘦清冷的人影——那是宁十九第一次有了人类的外形。
一幕幕看过来,陆漾在为那些人的生命和生活感叹之余,也为这么多个自己的不同性情而暗暗心惊。他不是没听过轮回转世类的话本戏曲,但从未有人转世多次,每一次都要换一种活法,换一番处事行为规范,换一堆又一堆足以成为灵魂支柱的追求和信仰。而且那些故事中,虽然每个陆漾都表现得无可挑剔,事情的进展也都顺理成章,但陆漾就是觉得,这些事情都是那个参与其中的他一手促成的,那些陆漾们殚精竭虑,甚至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拼搏,似是一定要得到某个既定的结局才肯罢休。
缘何如此?
还有宁十九,宁十九很多时候都是陆漾的剑,为他斩杀所有挡路的敌人,为他排解孤单的愁怨清冷。一次两次是为巧合,十次九次便该是定理,只不过这一世,他又为什么稍稍钝了锋芒,稍稍偏转了剑尖?
“为我所用,以策前驱。大宁该是我最好的武器,最贴心的伙伴,他本该是这样的。他绝不应该与我唱反调,与我分处敌对的阵营……”
“除非,除非是我让他去的。”
陆漾悚然,望向结束了记忆回放的凤凰。容砂公子却拒绝与他目光交流,只兀自揉着手腕,摆弄着自家镣铐,轻声道:
“小十九,真名曰法,乃世间第一利器。鞘碎而化天地法则,约束万物,凌驾一切道统之上,仅为凤毛麟角之大能所用。而其真身凝之成剑,毕生常随一人左右。”
“彼人其相为妖,真名玄玄而不得知,真身亦茫茫然。然吾见其行走世间长生不灭,衣袂当风,照水生纹,故兴致沓来,漫言命其名曰——”
“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