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正在为国丧的事情忙碌,指挥着下人们四处换了鲜亮颜犯忌讳的东西,将些素布幔翻检出来。谁知这等素的料子最不禁得放,当年还是秦可卿出殡时候贾府赶做了一批,后来时过境迁,仍由王夫人做主收到库房里了,这日急匆匆一看,料子未曾保管妥当,都发黄了。
王夫人埋怨底下人做事不用心,好好的东西白白糟蹋了的时候,王熙凤还笑着开解,说府里的人见惯了好东西,那些霞影纱、蝉翼纱的都成堆放着,收不过来,哪里有暇理会这些麻布孝服?其实贾府如今日渐坐吃山空,入不敷出,满打满算也不过留了几匹霞影纱充场面,但王熙凤这话说的好意头,王夫人听了只觉得有面子,笑吟吟揭过不提。
王熙凤便和王夫人商议着要重新赶做一批素服,王夫人哪里有心思管这些小事,早应允了,又叮嘱着王熙凤要精细些,休要在这上头出了纰漏,王熙凤自是应了。
正在筹备这些事的时候,忽而贾琏急惶惶奔进来,说什么贵妃娘娘薨了,王熙凤一心想着皇太妃娘娘的国丧之事,只当贾琏说的是皇太妃娘娘薨了。他们和皇太妃娘娘虽有些渊源,但是算不得什么深厚的交情,况且家族也不是靠皇太妃娘娘的脸面支撑的,故而满心不在意,口中还戏谑道:“我的国舅爷,国丧的旨意早就下来了,难不成你才回过神来?”若是元春受封凤藻宫尚书并贤德妃之初,合家喜气洋洋,贾琏听到这称谓也只会觉得脸上有光,但如今却恰中了他的禁忌。贾琏登时大怒,正赶上凤姐的心腹他的侍妾平儿凑上来要为他脱去外衣,贾琏重重一推,平儿收势不住,“哎唷”一声跌倒在地。贾琏看也不看,提着声音向凤姐吼道:“我说的是贵妃娘娘!咱们家的贵妃娘娘薨了!”
王熙凤起初不防贾琏竟当众打她的心腹平儿,这便是杀鸡给猴看,故意给她没脸了,当下柳叶眉一挑,正欲想个法子发作时。已经听清楚了贾琏的话,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颤声说:“怎么会?”
贾琏理都不理王熙凤,一抬眼看见王夫人张着嘴用手指着他,一副惊魂未定,想寻他问个究竟,却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当下奋起全身力气,扑倒在王夫人身前,带着哭腔喊道:“太太,咱们家的贵妃娘娘薨了!”
那王夫人是元春生身母亲,虽在元春幼年时候送她入宫,但母女情分犹在,何况王夫人在贾府中的地位有一半皆是从元春而来的,如何不惊?她愣愣坐在那里,由着贾琏在她身前痛哭流涕,好半天才回味过来,确信并非是听错了,她那为她带来无数荣耀的女儿元春就这么去了,当下如五雷轰顶一般,嘴巴张了张,手一抬,想说几句话,却突然间眼前一黑,直直向前栽倒。
刹那间场面大乱。贾琏是贾家玉字辈里少有的机敏能干会办事的爷儿们,一向在外面消息灵通的,只是遇到这等大事,也觉得六神无主。他深知自家父亲贾赦和嫡母邢氏只管贪财好乐,其实不中用,故而想进来求贾母和王夫人一个示下,问问日后如何。想不到他刚刚开口,一向沉稳到木讷的王夫人竟然晕倒了,当下更觉凄惶无助。
因了这个缘故,贾琏心中就有几分不敢把实情告诉贾母,免得老人家年事已高,伤心过度,惹出什么祸事来。岂料这阵忙乱早有人报到贾母那里了,他和王熙凤尚未来得及将王夫人搀回房休息,贾母已经一手扶着鸳鸯,一手抓着拐杖,颤巍巍地出来了。贾母一见贾琏就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怎地贵妃娘娘就薨了?”
贾琏见贾母面上倒还淡定,忙不迭将他打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是元春自裁之事算得一桩宫闱秘闻,便是贾琏也知之甚少,只是含糊着以叛党攻打皇宫之时元春娘娘守宫有功,皇上和两位老圣人还曾经开口说要嘉奖,但不知道为何,突然就这么急匆匆没了,不但原本说好的嘉奖无影无踪,这般位分的妃子薨了,连个谥号都不曾有,也不预备什么葬礼,竟打算随着皇太妃就葬。此时王夫人被王熙凤狠命掐人中,好容易醒了过来,待到听说元春的凄惨遭遇,哭叫一声苦命的儿,又晕了过去。
贾母虽年纪大些,但经过的事情多了,倒还掌得住,早有鸳鸯机警,从旁捧了人参茶来,贾母忙喝了一口茶提神,闭目良久。此时迎春、探春、惜春、宝玉、黛玉一干人皆听到消息,悉来贾母座前,又有宁国府里贾珍之妻尤氏得了消息,也派人来打听。贾政和贾赦两兄弟匆忙赶来,垂手站在贾母两侧,预备听她示下。却听得贾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天家一向如此。常言道雷霆雨露皆是恩泽。能随葬皇太妃娘娘,是我贾家的福气,元春这孩子,我总算没有白疼她一场。”一面说话,一面已是忍不住滴下泪来。
其实贾母这些人都是人精一般的,自叛党平复当日,便开始日夜悬心,不住使人往宫里打探消息,怕就怕上头迁怒于元春,坏了贾家的事。几日前宫里还传出消息来,说圣上欲嘉奖元春娘娘,阖府上下高兴得什么似的,想不到一转眼的工夫,便传出消息来,说是元春已经不明不白就这么去了。一来元春是贾母亲手教养的女孩儿,身份尊贵,对她倾注了极大心血自不必说,二来这几年贾家的风光全凭元春一人撑着,如今元春猝然竟去了,往后贾家又该如何?想到此处,不由得贾母不落泪。
一时间,整个荣禧堂里悲声不断,但闻抽泣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