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四月节。
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视线所及之处,颜色开始变得浓烈。不论是初春时的鹅黄嫩绿,还是烟雨雾霭之中墙角屋下的鲜活苔藓,又也许是女孩身上的袄裙——鲜嫩的颜色渐渐转为深沉,绯朱化为绛赤,葱绿变成油青。雨幕下湿润的屋瓦在难得的晴天之下,显出近乎玄青的色调,正和廊下匆匆行走的丫鬟身上柳绿的对襟衫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府中大部分人都沉浸在一股难得的欢喜气氛里头。自从去岁冬李齐去世,李家便实在没有过什么好事情。兄弟阋墙不算,最后还闹到公堂之上,叫全富顺看了个大笑话。纵然最后李永伯闹了个大大的没脸,但旁人说起来,李永仲也并没落得什么好话。几场乱子下来,有上了年岁的下人不免嘀咕:李家这是哪炷高香没烧对?
因此上,仲官儿岳家的到访格外让李家人兴奋。沉闷压抑几个月下来,众人极盼望来人做客冲冲喜气。更何况现今已出了李齐的热孝,家里虽仍守着孝,却不禁登门,毕竟松快许多。
不过这一切,和李永伯的院子显是没有什么相干。
说来也怪,自伯官儿据说去了一趟成都,回来之后像是被谁点拨开来,脾性上倒是一如既往的暴躁贪奢,不过和之前动辄与仲官儿结怨相比,他忽然就晓得何谓安静度日。还挑了日子去隔壁院子专门看了两回妻儿,心爱的小妾怡红据说也从他院子的正房又搬回了西厢,说要接了妻子回来,好生度日。
李三忠面上不曾说什么,暗地里也给李齐烧了几回好香,只盼着李永伯从此就消停下来,晓得事理人情,不光自己好过,李永仲也不必再被流言蜚语苛责——虽说他本人毫不在意,但人言可畏,况且,这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正当李府的下人们喜气洋洋地收拾宅院时,李永伯正在舅舅刘三奎的外书房中。他满面潮红,如何也坐不住,背着手在屋子里乱走一通,刘三奎却没有什么兴奋神色,脸上瞧着冷淡得很,见外甥一副躁动不安的德性,从鼻腔之中哼出一声,恨铁不成钢地道:“伯官儿,便是不知你在烦躁个甚!”
“邓小豹昨夜里头来寻我,”李永伯一撩后摆在鼓墩上坐下,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地同刘三奎道:“他说一百来号人已在城外埋伏下来,一旦时机成熟,哪怕李永仲手里头那点人都在,也能叫他一去不回!死得干干净净无隐无踪!”
“此事你没对人讲罢?”刘三奎盯着李永伯,看似无意地问道,“臣不密失其身,君不密失其国!伯官儿,怎么还叫邓小豹寻到家里头去?这也不太谨慎了些!切切不可大意!”
李永伯稍稍冷静下来,想起昨夜邓小豹的跋扈狂妄,他便如芒刺在背,戒惧非常。略一定神,想起刘三奎提点的话,也有些后悔,不由开口道:“舅舅说得很是,外甥的确鲁莽了些。”不过他也有自己的道理,“只是外甥惯在城里头,突然说要去城外,恐遭人生疑;况且邓小豹来时并未被人发现,他自家也是个谨慎人,如今大事在即,更是小心万分。”
“如此便好。”刘三奎微微颔首,便不再纠缠此事,他面上再不复向来的温厚,而是一片凶狠。他木着一张脸同李永伯道:“自邓小豹等人分批离开泸州,前来富顺会和,这已有好些时候,这帮人骨子里便是无法无天,耽搁时候越长,越是容易反噬。你可探听清楚,李永仲岳家的确要来?”
“千真万确。前日李三忠那个吃里扒外的狗贼就开始打发人在府里头一顿收拾。再退一步讲,我是那小杂种的嫡亲大哥,姻亲上门,没有不来拜访的道理。纵然说只得女眷,我这里也有正房娘子相陪,只要是稍稍懂些礼数的正经人家,就不怕她们不来!”李永伯越说越得意,越说越快,直是口沫横飞道:“据说陈家人此行是为着圆觉寺四月初八之华严****,只当日在寺里头歇息一晚,第二日一早就得动身回宜宾。我已探听清楚,小畜生已说要送陈家人到新兴镇上,这中间却要经过一段极险的夹山道,正是我们的机会!”
“当真么?!”这是要紧关节,刘三奎也按桌前倾身体,两眼圆睁,低声喝问:“伯官儿!须知这不是耍子!各处关节当真无差!?”
“当真!小畜生特特将那几日空出,将井场之事暂托给王.文.章那老家伙,就为相陪他这岳家人。井场同家中都如此传说,想是不会有差。”李永伯竖起手掌恶狠狠地一刀劈下,做了个斩首的手势,阴恻恻地开口道:“我同邓小豹商议已定,将人手埋伏于夹山道两侧,多备山石弓弩,到时候便是任他铜头铁骨,也化为一滩齑粉!”
许是某种巧合,李永伯同刘三奎忙着商议阴谋之时,李永仲正好王焕之与何泰,另有队正曹金亮议事。他是一天忙到黑的人,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尤嫌太多,只是少年人身体强健,加之习武不辍,虽说因长了个子又瘦了些,看着倒比之前精神更加健旺。
“上次新入的三十五名护卫如今已识字过百,亦懂些加减算数,队列之时闻鼓前进,闻金后退,一丝不乱,又教了些浅显枪术,亦会用火铳,只是不够熟练。”曹金亮把名薄册子丢在桌上,感叹一声道,“足有将近半年,方才练出这点人,银钱却费了不知多少,换成营兵,何止这些!”
“我只要自家用得顺手便成,又不去做营官,要兵作甚?”李永仲笑着回了他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