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喝断李永仲的话,陈显达冷冷地看着已经平静下来的年轻人,“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不要命了!?”
帐篷里这一对翁婿,因为不同的理由都沉默下来。只有沉重的,不稳定的呼吸才能昭示这里并非空无一人。灰尘在隐约透进来的光线中上下沉浮。在幽暗的帐篷当中,一躺一坐的两个人犹如两道剪影。
下了半日的雨,临到傍晚竟然云开雨散,夕阳橘黄色的光线温柔地抚慰大地,不管是活着的人,还是死了的人,璨烂的金色光芒都公正地洒在他们身上。唯一不同的大约是,活着的人还能等待第二天的日出,死去的人,则什么都没有了。
“那些犯忌讳的话,就不要说了。”咳嗽两声,陈显达淡淡道,“仲官儿,你也说道理清楚,旁的我不说,你亦是几百丁口的家主,就不要再淘气任性,一会儿出去,寻冯宝群,好生给人家赔个礼……”
“是。”李永仲低声应道。
“斩首之功,肯定是官军的,这点不容置疑。不过战场之上的缴获一类,你叫人好生挑拣,不要任事不管,省得叫底下人拿些破烂来随意糊弄。”陈显达忍不住絮叨开,“为将者,虽然不好事事挂心,但若是太过糊涂,就容易被兵将拿捏住,成了个空架子……”
李永仲忽地出声打断陈显达的话:“岳父。”
陈显达看他:“何事?”
“我……先前的事,小婿这里,已有答案了。”李永仲深吸口气,将那些许多盘亘在心上的无名念头沉入深不见底的心底,他低声开口道:“承蒙岳父错爱,小婿想了一遭……”
“世职……我接下了。”
陈明江见李永仲掀帘出来,朝他打了两声招呼,结果对方与他擦肩而过,径自走远了。他心里一动,反身走进帐篷,就见义父陈显达半倚着帐篷的支柱,亦是脸色微妙。他带了几分小心地走过去,轻声唤道:“义父。”
“啊,是明江啊。”陈显达从沉思中惊醒,见是义子,不由笑了一笑,开口却问李永仲:“仲官儿走了?”
“是。”
就又没有下文了。
他站了一阵,没听见陈显达吩咐,道:“义父若没有吩咐,儿子便先出去了。”
“不急。”陈显达摇摇头,让义子坐下来,然后告诉他:“仲官儿同意承袭世职。我的意思是,你在我这里留着也是无用,明江,以后你便跟着仲官儿吧!他是个有心气的好孩子,比之你爹我实在强得太多!”
陈明江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惊讶,只低低地应了一个是。陈显达看他片刻,脸上显出一丝担忧来,又立刻隐没了去,只说:“明江,若你不愿意,义父亦不勉强你。”他记得上回和陈明江说这个事情的时候义子并不是特别愿意。
“没有的事。”出乎陈显达的意料,陈明江平静地回答道:“儿子愿意去。”他顿了顿,又道:“若义父没有旁的事,儿子先行告退。”
战斗之后,明军驱赶着俘虏勉强收拾了战场,草草挖了大坑,将苗人的尸体丢了进去;己方的战死者则尽量埋葬起来,做了标记,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行收敛。只有护卫们的遗体被单独放在一边,明军已经晓得他们要火化了以后给家里人带回去,虽然嘴上不说,但兵士们面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羡慕的神色。
今天是一定走不成了。明军干脆就在原地扎营,让疲累了一天的兵士们好生歇一歇。夜幕开始降临,谷物和肉类的香气板着炊烟渐渐弥散,哪怕是伤兵似乎也觉得身上少了几分疼痛。兵士们三五几个点起一堆篝火,席地而坐,不说如何轻松写意,也是一派安乐宁静。
李永仲出了陈显达的帐篷,却不知道现在要去哪里——回商队的营地,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在明军营地里头乱走,他又不喜欢兵士们现在看向他那种带着些许探究的,敬畏的视线。至于再回陈显达帐篷——这个纯粹是胡说了。
正在这时候,刘小七一路找了过来。
“小的方才去陈千户处问,才晓得仲官儿已经出来了。”他看着李永仲,低声道:“曹队正说明日大约一早就要出发,不能耽搁时间,今晚上就要将……”他深吸口气,稳定住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兄弟们遗骸火化,他叫小的问仲官儿——要不要一起过去?”
李永仲眼皮颤了一下。
“当然去。”
因为时间紧迫,护卫们只能将死者并排放在柴木上,好在此地山上马尾松长了不少,不然真是没法子。又寻了个远离营地的下风处,勉强将死者擦洗一番,曹金亮强撑着又给每人敬了一碗水——战场之上,酒可以救命,当然要先紧着活人,只能以水代酒。
他伤得实在不轻,如果不是平日里头身体强健,意志坚强,早就爬不起来了。纵然如此,现下亦是满头虚汗,脚下虚浮,走了一半,身形就摇晃起来,看着实在让人担心。
旁边的人要去扶他,教他冷着脸一把推开。
结果又有一双手扶上来。
他倏地扭头怒视,结果看见李永仲默默地和他对视。
“我也来,送他们上路。”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接过曹金亮手里头的碗,又接过刘小七手里的葫芦,倒了一碗水,恭敬认真地洒在死者的脚下。
此战护卫战死二十三个,但现在有二十五具遗体——重伤的人里头,终究有人没有熬下来。这世上,他们是黔首小民,来得无声无息,走得却算轰轰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