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的主院中,紫苑手中拿着一件厚缎面披风,披在正在对月出神的夫人崔氏肩头,道:“夜间风凉,夫人要是觉着冷,不若回屋歇息下吧。”
“无碍的。”崔氏微笑道。
崔氏不过二十三四岁,容颜姣好,梳着百合髻,头上插着两把凤翅镶红宝石赤金发簪,凤嘴处坠着长长的细珠流苏,鬓侧并排三只绢布芍药花,衬得容色红润,气质华贵。
“夫人,今儿听那些下人们暗中议论,说大小姐狂悖不仁,骄纵无礼,均为受了委屈的夫人您抱不平呢!”紫苑心情甚好,颇有得色。
崔氏抿嘴一笑,道:“这几年来,我伏低做小,在她面前,不曾言过一个不字,下人们就是嘴上不说,心里也该有一把秤。今日她本就僭越了,为人子女者,擅言长辈事,那蔡氏又是人赃俱获毫无道理可言的,她竟强行回护,这事我不与老爷提,自也有看不过去的下人去告诉老爷知道,老爷知我仁善,又受了天大的委屈,自当好生待我,还有我腹中的孩子。”
“夫人说的是,那个大小姐向来眼高于顶,孤傲不驯,老爷总还宠着她,这回,老爷心里也该明白谁好谁歹了。”
“那个飘红,可处置妥当了?”
“夫人放心,已使人将她打杀了,奴婢亲眼瞧着他们把尸身送出府的,回头有人问起,便说畏罪自裁了,谁也查不到咱们头上来。”
崔氏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卫东康回府时,已是三日后。听闻管事们将诸事禀报过后,他大步走进主院。不顾行礼请安的丫鬟们,他径自推开房门,里面紫苑含笑打了帘子,道:“听闻老爷归来,夫人亲自张罗酒菜,这会子才换了衣裳,正等着老爷呢。”
卫东康步入内室,见桌上摆满了自己爱吃的酒菜,他的继室,小他二十岁的夫人崔氏,笑颜如花,正抚着肚子,眸中一汪清泉,盈盈向他看来。
卫东康上前将妻子拥入怀中,柔声道:“辛苦夫人!夫人受委屈了!”
卫雁从父亲的书房出来,耳边犹回响着父亲的话:“为父即将兼管户部,这几日会有不少人上门来贺,你帮着你母亲,将家中诸事安排妥当。你母亲身怀六甲,年纪不比你大几岁,她有不周到之处,你多担待,莫在人前扫了她脸面,她终究是卫府主母……”
卫府主母,卫府主母……这才几年,父亲已将母亲忘了……新人在怀,那些曾与旧人定下的山盟海誓,该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卫雁嘴角扯出一个极嘲讽的笑。走过庭廊,却不见自己的婢女如月,一个人影自月洞门处闪过,缓缓露出半张脸。
“卫姜,是你。”
卫雁上前一步,卫姜却退一步,低头呐呐道:“我姨娘说,多谢你。”
这个妹妹啊,向来是个拧巴的性格,从不肯服输认错,卫雁自己也是个冷淡清高的人,平日两人说不上几句话,感情也较疏淡,来找她道谢,对卫姜来说,是件极为难,极丢脸的事,看来如月是叫卫姜故意支开了。
“不必谢。我做这些,不是为她。”卫雁答,举目见卫姜又窘又恼,浑身不自在的样子,不由微笑,声音放得更加柔和,“卫姜,若你愿意,可以随时来找我一起看书弹琴的……”
“不必了!”卫姜登时恼了,“你是才女,什么都会的,我只是块朽木罢了,哪里配与你一起?”卫姜言罢,扭身便走。
卫雁伸手欲拉住她,哪里拉得住?眼睁睁瞧着她负气而去,心口莫名一缩,微微疼痛起来。
彼时,她还年幼,与卫姜整日腻在一处,一同读书,一同学琴。两人只相差一岁,启蒙都是同时的。可渐渐的,高下便分出来,卫雁在琴艺上有如神助,听过一遍的曲子,立时就能一音不错地弹下来。彼时,年幼自负的她曾道:“卫姜,你怎么连一首完整的曲子都弹不下来?你学得太慢了,我不能等你了!”
我不能等你了!
这句话,深深地伤了卫姜。
一次,父亲将姐妹二人叫到书房考查,父亲失望地斥责卫姜:“同为我卫东康的女儿,为何你姐姐天纵奇才,技艺无双,你却蠢钝如猪,不堪雕琢?罢了,也是我糊涂了,一个奴婢养下的女孩儿,我竟也抱有那般希望,是我错了!”
自此卫姜再也没有与卫雁一同弹过琴,也不再如从前一般凑在一处说话。
卫姜回到蔡姨娘处,闷闷的不发一语。蔡姨娘劝她:“傻孩子,别与你姐姐置气,她虽外表冷漠,但对我们母女还是好的。”
“好什么?若非娘亲你当年舍身守护她,她哪里活得到现在?那时我都三岁了,娘亲却连个名分都没有,若非娘亲拿命去照顾她,我和娘亲,就还要住在拥挤的下人房,听那些下贱奴才们的辱骂和耻笑!娘亲,那些日子,你都忘了吗?”卫姜两手紧握成拳,攥得指节发白。
蔡姨娘将她的手缓缓捋开,微笑道:“那是你父亲的决定,怨不得她。我原是她母亲的婢女,一晚你父亲酒醉,错认了人,后来有了你,她母亲不肯原谅我,你父亲以我为耻,只是可怜你,堂堂千金小姐,却生于炉灶旁。她出水痘,她母亲病倒,没人肯担风险照顾她,我去了。不是为她,我是为你!我要为我的女儿,赌一个前程。可喜的是,我赌对了,从此我锦衣玉食,最重要的是,你能认祖归宗,成为你父亲承认的女儿。”
“我不稀罕的。娘亲,我根本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