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氏沉了脸,缓缓道:“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后此前一直清修”,萧澜道:“朕知道您喜静,在宫里扰了您是朕不好,朕知错了,也不敢再烦劳太后受这些苦处,因专给太后留了一处清净地。”
霍氏一愕,稍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你、你要赶自己的母亲出宫?!”
“不是赶”,萧澜站起身,“是太后自己要出宫的。”
“呸!”霍氏怒不可遏:“哀家甚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分明是你听信了皇后的挑唆。这才几日,你就嫌哀家碍眼,皇上的德行里,可还有一个孝字?”
说到此,霍氏倒是想到了,她挑挑眉峰,声音稍压下去些,冷笑问:“栖霞寺还在城外,尽管如今已圈为皇家礼佛之地,然皇上方登位便将自己的母亲赶到城外,哀家倒要听听天下的百姓怎么说?朝中的言官又怎么说?”
百姓孝当先,便是皇帝也不能逾越。放眼前朝,从未有过皇帝稳坐皇城,却将太后撵到宫外的,简直荒唐。
霍氏看着他,眼神里带了略略的挑衅和责难,萧澜心头愈冷,静静道:“母亲想岔了,您不是去栖霞寺,是到乐游苑。那里不需要出城,又是皇家别苑,春可赏花踏青、夏可避暑乘荫;秋有百果明月、冬有红梅白雪,一向是前朝的后妃们最爱之处。太后在乐游苑中,吃穿用度,朕都会命人挑最好的送去——朕这儿舍不得用的送给太后用,皇后宫里没有的东西,太后那儿有,这上头您大可放心。如此,言官们若还能说出什么来,那就是不知轻重了。太后看,如何?”
霍氏愣了愣,半晌,慢慢咂摸出滋味来。
——萧澜已近前前后后想周全了。
若让她去栖霞寺不但言官们有话说,且栖霞寺虽挂了皇家名号,可四品以上的外命妇仍可去祈福或礼佛,以霍氏的心性,萧澜根本不放心。
可乐游苑不行,非是皇家的人,若无皇上旨意,根本不能入内,霍氏在乐游苑颐养身子,极合情理,再按萧澜所说所做,言官们非但不会上疏,还会称道皇上皇后仁孝……
霍氏脸色变了变,问:“皇上这主意打了多久了?”
萧澜抿抿唇,没说话。
霍氏站起身,走到他身前一步距离,声音有些发哽:“阿澜,这十年来,母亲日日夜夜所想的不过就是一件事——让你登上大位。只有手持天子剑,你才能将生死握在自个儿手里;只有坐在这个位置,你才能俯瞰旁人,将他们的生死也握在你手里。单为此,母亲为你费了多少心血,又为你忍下了多少屈辱,你可知道?现今你成了亲,掌了权,就为那丫头随随便便的几句话,就要与自个儿母亲生了嫌隙不成?”
萧澜皱皱眉,后退了两步,“到了此刻,母亲还不愿承认自己所做的事么?
霍氏哼一声:“承认什么?你一向不喜哀家,傅家那丫头更是没良心,平日里妄对她那般好,如今却在你面前调三窝四,让人不得安生。”
“母亲若是真心对她好,就不会与她说那样一番话,您明知她性子至纯,却句句明里暗里地往她心上刺,这一路是真情还是假意,母亲心里清楚。”
“好啊”,霍氏听他这样说,也不耐烦再维持甚慈母样子了,指着他道:“是以就为了她,你就要将哀家禁在乐游苑中?”
“母亲”,萧澜看着她,一字字道:“您与儿子之间,从来就不是因为延湄。她反是被我带累,不能得您的疼爱。”
“哀家还不够疼你?”霍氏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要是不疼你,当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要是不疼你,你能当上皇帝?就是太疼你了才纵得你今日这般放肆!萧央焕那老贼你如今还留了他一条狗命!纳妃一事你若是肯乖乖听话,哀家用得着拐弯抹角地去找那傻丫头?你竟还有脸说哀家不疼你,你摸着自己的心口问问,是哀家不疼你,还是你违悖太过?”
萧澜垂着的手稍稍发僵,半天,他听见自己干涩地说了一句:“今日,倘换做大哥,母亲可还会要求他必须事事顺从?”
他这句话声音又干又小,却一下正触了霍氏的逆鳞,她上前两步狠推了萧澜一把,咬牙切齿地喊道:“你还有脸提起你哥哥!要是、要是他还活着,哪里轮得上你?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哀家才懒得管!懒得管!”
萧澜点点头,把微微发抖的手背到身后,“母亲今日,总算肯说出真话了。”
霍氏指指他:“什么事真话?真话就是——你的命早不是你自己的!是替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你的姐姐,以及你母亲这二十多年的屈辱活着!你坐在至尊之位,享着天下荣华,你可还记得你已逝的父亲、兄长、和姐姐?你还想要什么?母亲的疼宠?世间的情爱?不,你有的已经够多了,这两样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帮你纳妃怎么了?帮你巩固帝位有错?母亲擅自做主又怎么了?我熬这么些年,难道不是应该的?阿澜,母亲再告诉你一句最真、最真的话。”
萧澜面色几变,想抬脚就走,脚下却黏住似的动不了,他背负着这些已经太久了,索性都说出来也好,他麻木地道:“儿子听着。”
霍氏摸摸他的脸,动作轻柔,语气却是恶毒的,她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当年一念之差,生下了你。”
萧澜躲她的手,幼时他无数的奢望霍氏能摸摸他、抱抱他。
但从未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