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锦在他的诱哄下终于安静了,她牙齿磕绊着,身体不断颤抖,仍旧不能面对他的眼睛,她不想从他瞳孔内看到早已变得天翻地覆的自己,她还记得八年前,他眼中自己的脸是什么模样,清秀漂亮,白皙明艳,可现在她皮肤粗糙了,黯淡了,她找不到昔年光华的自己,剩下这副皮囊,她自己都厌弃。
纪容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他吻着她枯草般的头发,以及有些松弛的皮肤,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抚她,或许那根本算不上安抚,在他眼里她原本就没有改变,这世上不存在任何一个人不受岁月的摧残,谁也不能幸免,她在监狱度过了八年,更胜过外面风雨兼程的十八年,但不妨碍纪容恪爱她眉眼的沧桑,爱她昏黄的皮肤,爱她削瘦单薄的身体,爱她皱纹遍布的颧骨,更爱她那颗跌宕不安的灵魂。
她依然是最初的冯锦,护城河河畔提灯笼而过撩拨了他心弦的少女,那年她笑得多美好,现在她明媚如故。
他将镜子从窗台上拿下来,摆在她眼前,她目光闪烁想要躲避,他便追着她眼睛,非要让她看,她终是被更加执着的他打败了,她呆滞的目光凝视镜子里狼狈憔悴的自己,她看着可真想哭,这日子仿佛还没怎么过呢,眨眼全都耗没了,她空了八年的青春啊,悄无声息的走远了,她想要时间停下来等一等自己,她不曾享用过的东西怎么就没了呢。
她目光在脸上小心翼翼的掠过,她忽然一怔,伸出手指触摸着冰凉的镜面,她眉毛是蓝色的,一根根那么浓那么硬,在她额前细碎的发间掩藏,似乎描摹了很久,才能这样黛色如墨。
纪容恪透过玻璃看着里面的她,他半张脸被镜框挡住,看得模模糊糊,只有半片削薄的唇,半副高挺的鼻梁,和一只满是满是的眼睛。
他的确不曾有她变化那么多,她已被时间击垮,他还在与时间抗争,他除了鬓角的白仍旧是八年前的纪容恪,可她憔悴得让他心疼。
他不敢去问,更不敢去想,她在里面到底怎样熬过了这三千个日日夜夜,他尽力保她过得好,但她性子太倔,她不肯独一无二,她总怕被人指指点点,顺藤摸瓜又怪上了他,说他只手遮天,说他滔天罪恶,她宁可累得咬牙切齿汗流浃背站都站不直,也不愿再给他招惹半点风波。
那一堵高墙阻隔,爱与恨真是半点不由人。
纪容恪指尖在她脸上每一寸肌肤上掠过,他感觉得到她的颤抖和害怕,她的自卑与惶恐,她太落寞,为她凋零的芳华。
他薄唇贴着她问,“你恨皱纹是不是。”
她迟疑着点头,眼眶迅速又泛起一层猩红,她不在乎自己丑不丑,可她说不出口,如果她旁边的男人不是纪容恪,而是这大千世界任何最平凡的男人,她不会恨自己逝去的青春,不会厌自己沧桑的容貌,她可以坦然接受作为女人衰老的必经之路,她可以面对她越来越颓败的面孔,但她现在做不到,她无法想象纪容恪身边的女人是这样的自己,难道不该是靓丽绝伦,永远青春的吗。
她最怕的事,最怕的不过如此。
纪容恪将她抱在怀里,圈住她小小的暖暖的身体,“每一个人都有生老病死,从来不会有谁例外,你是这样,我是这样,所有人都避免不了走这条路。最好的爱情无关年纪,无关生死,无关美丑,再可怕的变化也不及离别可怕,离别我们都熬过来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纪容恪这辈子最不想再品尝的滋味就是爱别离最苦闷。胜过一切方式的死亡,一切方式的失去。
那是一种活活的挣扎生生的折磨,他不知道期间多少次要崩溃垮塌掉,如果不是他太爱这个女人,又隔着那么多的宿怨误解和情仇,让他舍不得善罢甘休,他大约也要放弃了吧,他不是放弃冯锦,而是放弃自己的人生。
这等待太苦了,苦得似黄连。
他眯着眼睛隐忍回几乎要涌出的眼泪,他骤然抛下他的自负与张狂,他变得那般深情脆弱,喃喃的声音里脆弱得一塌糊涂,“我从来没有嫌弃你,我只怕你怪我怨我不理我,你还年轻,还有那么长的路,如果你狠心离开抛弃我,我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呢,他想象不了失去冯锦的岁月该怎么过,他已经被折磨得白了头,难道还要焚化为灰烬吗。
他忏悔,他用了八年时间昼夜不息的忏悔,他当年多fēng_liú,如果这逢场作戏的时间用来陪伴她,争夺权势的念头用来还她惊喜,这八年他会把自己险些逼上绝路吗,他不会,他可以等得更坦荡,他不会惊慌错乱到她没有喊他名字,他都不知所措。他不曾做过一件有把握她愿意重新回来的事,他说的爱情波澜壮阔,细细深究无非是风花雪雨里一次次的伤害。
他不知道有多感谢她,感谢她还这样大度,还愿意接受他的拥抱,接受他的忏悔,用遍体鳞伤的自己,温暖他早就寒到骨子里的躯壳。
他很想落泪,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他现在也学得像个女人那样脆弱不堪多愁善感。大约是他这辈子太冷酷太强势,上了年纪那些没流过的眼泪全都急不可待的找回来。
冯锦怔怔的哽咽了一下,她忍不住偏头看他的脸,他不加遮掩的面孔上,有深深的疲惫与倦容,他眼底通红,像一只熬夜的兔子,用最温柔的眼神凝望她,祈求她的怜悯与原谅。
他青硬的胡茬凌乱滋长的方向似乎也在宣告他老了,他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