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容恪并没有想到九叔会驱逐白茉莉离开九龙会,她好歹陪了他二十年,这一点情分都不顾念,显然九叔太狠了。他本以为白茉莉会过得非常好,和九叔一起回华北颐养天年,等到九叔死了,她就是九龙会高堂般的存在,上下谁人不尊,后半生的荣华利禄丝毫不用发愁,可当白茉莉真的一身狼狈站在他面前,脸上那风尘仆仆的倦容与苍白,令纪容恪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怎么她变得这么瘦,这么憔悴。
白茉莉红着眼睛,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素净到底的青色长裙将她削瘦单薄的身体衬托得格外娇小,她站在那里,背对着走廊尽头一扇窗口,窗外春日的微风拂过,桃李争妍,她颤抖的薄唇里溢出一声柔媚到骨子里的容恪。
这娇滴滴的声音啊,纪容恪听了那么多年,她年少时候就这样,嗓子里仿佛蓄满了水,挤出一个字就涌出几滴水,软绵绵的落在人心坎上,世间男人谁能扛得过啊。
她现在四十岁了,还是媚得不像话,可她的媚不讨厌,分明那么假,那么贪,还是让人不忍心戳破。
何一池看了一眼望着白茉莉的纪容恪,他刚汇报完一份合约的进展,正打算将冯锦出狱后的事宜再阐述给纪容恪听,毕竟他一早吩咐过,要千万叮嘱一一,不能惹妈妈生气,学着嘴巴甜哄妈妈开心,要把房子里外翻修,都按照冯锦喜欢的风格重新装潢一次,她喜欢紫色蓝色黑色,她喜欢柔软的东西,她喜欢复古奢华的水晶吊灯,喜欢陈旧的音响,喜欢像海绵一样的床,喜欢泡在偌大的浴缸里看电视,喜欢穿素色的长裙和艳丽的旗袍。纪容恪记得她全部喜好,一点一滴生长在他日复一日的生活里,他没有刻意去铭记过,却早就无形之中渗透到了他的脑海深处。
他吩咐何一池将这些都安排好,一样也不要落下,他始终唠叨着时间来不及了,何一池还在想,纪容恪是谁啊,一个残酷的决策可以让整个华南都陪葬的男人,他竟然一件事唠叨了上百遍,唠叨到何一池都听烦了,他还赶着预定了最好的美容会馆,要把自己鬓角越来越多藏不住的白发染黑,还问何一池要不要把皱纹抻平,做个激光护肤。
何一池哭笑不得,他难以置信这话是从纪容恪嘴巴里问出来的,这是活见鬼了吗?
他无奈说,“不用,再怎么抻,冯小姐还是要把您的照片剪下退回来,嫌弃的心思起了,怎么捯饬还是嫌弃。”
就这么一句玩笑话,纪容恪固执的当真了,他是有多在乎冯锦,才如此恐惧逐渐苍老的自己配不上明媚如春的她。
可他忘了她也在随着时光沧桑,那明艳的脸孔,早已是他记忆里的昔年了。
纪容恪得了怪病,这病叫作一有空闲就照镜子。
他看着额头与眼角细碎的皱纹蹙眉,他想起自己二十年前的脸,那时候是他最好看的样子,可惜他不曾遇到冯锦,她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懵懂无知,连爱情是什么都不清楚。她死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能遇到他,他如果听别人讲他会爱上一个年幼自己十六岁的小孩,也一定会一本正经啐骂那人是不是有病,编故事都编到他头上了。
偏偏是造化弄人,人啊还真算计不过天。
何一池看到纪容恪看白茉莉的眼神,心里陡然凉了凉,他为冯锦凉,也为纪容恪自己凉。
这男人啊活了多半辈子,对于曾经的感情曾经的女人很容易怀旧,说不想是瞎话,就看想的同时,能不能把控住自己,跟在纪容恪身边这么多年,何一池见多了那些千方百计想要往他怀里扑的女人,但他总是一副漠然,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他何尝没有七情六欲,但能拨动他七情六欲这根弦的女人,却寥寥无几。
九叔活了八十多岁,他唯一一件积德的好事,就是剔除了他门下最得意的三大弟子贪慕美色之心,一个是纪容恪,一个是顾温南,另外一个是霍砚尘。
这三个男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受美色蛊惑,任由她是千年狐狸成精,也动不了他们的凡念。
可白茉莉是纪容恪的例外。
她出现于他最年少轻狂的岁月,那时的纪容恪还没有现在这般狠毒与自私,他还有一丝善念,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仁慈,就在这样的时机里,白茉莉用她的天真美好纯净娇憨,深深驻扎入他内心,掳走了他一半的灵魂,即便后来他抽身而出,可这流逝的时光里,她依旧还在。
何一池微微叹息一声,他知道感情的事不是外人能够论短长的,纪容恪有自己的主见和决断,有他的打算与理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如果他会因一时的心软与贪婪而堕入这份感情的迷途,又岂是何一池几句话能够改变结果的呢。
他转身从走廊上离开,悄无声息进入电梯,在两扇门合上的霎那,他透过那条狭窄的缝隙看到白茉莉双眼通红朝纪容恪飞奔而去,他与她之间隔着的距离越来越短,到最后几乎贴合在一起,她张开的双臂与他一动不动的身体,似乎融合于一片璀璨的阳光内。
电梯门倏然关闭,何一池再也看不到什么。
他只能看到面前铁壁倒映出的,自己略带无奈的脸。
自古多情空余恨。
爱恨情仇这四个字,杀人不见血要了多少鲜活的命。
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