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道:“那他可不是消极抵抗,他可以让中军先在各地镇压——”
她还没说完,便意识到一个问题住了嘴。
殷胥叹道:“如果有朝一日大邺还留存三分之二,我便拱手交给南周,你是主将,还要帮着我这卖国狗皇帝镇压各地连生路都没有的叛军、民兵和农户,你会怎么做?”
崔季明垂眼:“……我就自己和叛军一样揭竿而起了。”
殷胥:“那大邺到时候再进入南周,敌人就多了好几万正规军了。到时候咱们就是攻破城池的人,面对那种叛军民户,不杀能降服么?杀了我们成了什么?更何况不打到服,这些武装起来的暴徒也罢、匪首也罢,会主动告降么?你应该比我了解这个道理。他们要是跟我们常年斗上了,那可不是山东河朔那么好打的!南方各地山川丘陵有多少,对于几百年内陆没打过仗的南方,你懂地形么,你有把握么?”
“你知道为什么言玉把所有兵力集中在建康,为什么我到后头才拦截东迁的部队。我不能让他们分散在这南周数不尽的角落里,我要把他们引出来。几十万叛军如同从窝里爬出来的老鼠,浩浩荡荡的被建康这诱饵的味儿吸过去,然后在这金玉珠宝面前斗得你死我活。我——等的就是这个!”
崔季明猛地抬起头来,望向他。殷胥说的坚定无比。
“假设他们没有东迁围攻建康。地形敌情那些还都好说,有的学有的查。我们一批批送到后头去保养的高价弓弩呢?为了适应雨天要赶制的新纸甲布甲的成本呢?那些适应不了环境烂了蹄子的精良战马呢?一城一城的打,不少南周的城池可能你见都没见过。我大邺以全国之力供养这场战役,就可能要打上两三年,到时候还要背上毒虐百姓的名声。”
殷胥道:“而且吐蕃是安生了,能安生多久?如果我们内乱常年不定,他会继续这样温顺么?还有曾经在南周立国后背叛我们的南蛮小国,我心中是绝不肯信他们的。北边倒是靺鞨快被奚和契丹灭了,然而这两个部落有多强势,你比我清楚。南突厥快被灭了,伺犴被毒杀,我们或许又要像几年前一样面对突厥的战争。如果大量的精力抛在这里,北边怎么办?”
“说个最直接的问题,大邺是这两年有些钱了,但打仗要用多少钱……我没跟你详细说过,但你也知道,早些年削减兵力之后,和平时期军队维护的费用就要占到举国一年收入的五分之三!三郎,我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你,我确实不敢跟你说,确实不想让你再收困扰。你是帅才,在我眼里或许前几十年后几十年天底下不能再出个你了,但我……不能像你这样思考。”
崔季明抬眼看他,殷胥眼眶有些微微发红。他与她跟随打仗有相当一段时间了,或许他不比崔季明更珍惜战友的性命,但他也是第一次直面血肉横飞的战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死亡阵仗。
他越被震撼,就越不停的思考。
他早在连端王还都不是的时候就说过,作为帝王,或许他震撼战争的血腥,但更会计算士兵一旦死亡的成本损失。
雇兵制选出来的都是高标准高要求的士兵,他们获得的俸禄和军获也远超历朝历代。以成本最高的重骑兵为例,所谓重骑兵是士兵与战马均全身覆甲,这是前朝没有过的,只有如今允许民间冶矿,产铁量激增的大邺做得到。士兵与战马的甲都是札甲,为了能让跑起来负担更小,札甲都削薄了每一片,做出弧形来缓冲击打,连接处都不再用麻绳而是学习东汉时期从西域传来的锁子甲,敲平两端用小铁环或铆钉接合。
再加上现在开始渐渐被使用的烤蓝工艺,这些甲片都要经过处理。头盔内甲外甲护臂股甲护脚马镫各式盾牌——这还都只是防具。
一套战甲重量轻了三分之一还多,成本却增加了将近一倍。
一切都是为了战斗力。
再加上对木杆要求极高的长枪,包钢打造的锋利枪头,春夏秋冬四季分工、一年才得以制出还要包漆维护的高强度角弓,百般遴选从小就有骑马经验的骑兵战士,突厥混种后多次繁育、还要经过耐寒耐饿训练的战马。
一个骑兵的成本,令人咋舌。
而崔季明的队伍里,有三分之一的骑兵,七分之一的重骑兵。
她的精妙指挥,她的严苛训练虽然都是这支队伍制胜的关键,但大邺在每个士兵上投注的高额成本更是这一切命令、训练的基础。
崔季明缓缓道:“……我知道。阿九你可能见见打仗,看看士兵拼杀。我以前在永王之乱后,从山东跑到了建康,从建康跑回了山东,一路上……我再清楚不过‘纵兵杀掠,交尸塞路’这八个字意味着什么。”
她低头捂住了脸:“我以为……高祖生变,建康城都完好保留着,侯景之乱必然也不会诞生。不论往后格局改变多少,高祖一生,少了南梁动乱,少了隋末起义,拯救千万人不止——然而历史,该还的债总是要还,没解决的问题总要有一日爆发。却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