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从旁经过却随手让他们免了这繁冗的礼节,径自走上步辇。
再转过身来,他突然向赵高伸出了一只手。随着他出手的动作,玄色的宽袖朝服一振,也迎风招展起来。身体虽因这个动作微微前倾,但他整个人却仍似绝壁之上的苍松一般轩轩昂昂,居高临下地看着赵高,等着赵高。
赵高抬头,一个没防备,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猝然一惊,忙后退一步,欠身叠手道:“臣不敢。”
“你是寡人的授业恩师,寡人敬你也是应当。不过……你若执意要走,那寡人也只好下来随你……”赵政挑眉看着他,听这沉沉的语气似是有些不悦。
要说尉缭老爷子这上面就从不客气,小高在这上面就是太谨慎了些,赵政忍不住无奈地想。
抬辇的宦人们察言观色双手垂在身前,将头埋得更低,显得十分惶恐。周遭安静一片,唯余秋风时不时拂纛旗上吹出的猎猎响声。
赵高见宫人们都等在一旁,赵政也一直伸着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若继续坚持,反显迂拘了些。而且此时赵政的样子英俊挺拔得过分,他瞧了也不自觉地晃了神,更是生不出半点违拗的想法来。如此他重新直起身子,大方地把手递过去与赵政掌心相扣。
原本步辇不算高,也无须借多大的力。适才赵政就没要人扶,把腿一抬直接走了上去,这会儿换他倒是格外地上心,握得既珍重又稳当,顺带趁机捏了捏,放下的时候,指尖还故意在他手心轻轻划了一下,惹得他险些僵在原地,还好对赵政太过了解,早有心理准备,才不至出什么差错。
他们坐下后,步辇平稳地升起,行在路上也没有特别大的颠簸。整个仪仗就此缓缓移动起来。
“那公子非的《说难》老师看完了么?”赵政率先出声打破沉默,他问这话的时候没有看赵高,只是望着远处的高阁,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可若仔细分辨,语气分明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赵高也顺着他的目光眺望远处的高阁,目光一片沉静:“看完了。”
“有何想法?”赵政目光一滞,又问。
赵高低下头细细想了片刻,再抬头却只惜字如金地答了七个字:“为君难,为臣不易。”
“无它?”赵高仅仅以《论语》之言草草总结了想法,但这显然不是赵政要的答案,他并不甘心,转过头来全神贯注地看着赵高问出了这两个字。
赵高却仍是淡然摇头,降下调子重复他的话:“无它。”
“倒也是,既知有些事情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多言确也无甚意思。”赵政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如常,眸光却微不可查地一黯。他不知道赵高借那七个字只是单单总结他自己的看法,还是意有所指。可无论如何,这样的答案都不是他想要的。
这时左右禀报道:“大王,筑鸿台到了。”
赵政做了个停的手势,等步辇落地,他踩着杌凳先一步走下去,然后又一次向赵高伸了手。这回赵高没再犹豫,直接就把手递了过去,二人的掌心又一次交扣在一起,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掌心的热度正源源不断地从紧贴处传来。
要说大王主动扶臣子上辇、下辇,宫人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昔日的纲成君、后来的国尉……好些人都被他亲手扶过,但这么年轻的还是头一个,许多人从前都听说过赵高的名字,却从未见过其人,今日一见方才知道这君臣或者说师徒二人竟是这般和谐。
赵政察觉到不少人在打量赵高,只拿凤眸淡淡一扫,那些落在赵高身上的目光立马清了个干净。又想起了什么,他索性挥退了众人,独自带着赵高走进筑鸿台。
赵政轻车熟路地往里走,赵高跟在后面却发现一路上都没什么人,赵政自顾在门口架子上取了些禽类爱吃的谷物端在手里,一面走一面对他说道:“每日路过这里便进来看看,久了倒成习惯,不来总觉得少些什么。”
赵高不知道赵政竟然还有养飞禽的爱好,不过看他竟穿着一身庄重端严的朝服,就大大咧咧地进来,并且亲手给飞禽喂食,总觉得这一肃一闲的反差大得有些好笑。
可当他走到里面,看清赵政要喂的是什么以后,便再也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