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进来了,远远看着,亦不过中人之貌,行动举止,既轻浮又粗疏,行到阶下,引他进来的小内侍停住向廊下通报,他于此时本该恭敬低头等候,却反倒扬了头四下张望,见到门口宫人,那张糙脸上甚而露出些浮浪笑。
婉儿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装作不经意间走出去,向小内侍问:“这是何人?”
这小内侍不常得见婉儿,立刻露出讨好的笑来:“是千金公主荐的人。”推了推那个人的手臂:“见过上官才人。”
那人懵懵懂懂地跪下去,仰着脸,盯着婉儿笑:“上官才人。”
婉儿心中厌恶之情更甚,强压住那股叫人将他叉出去的冲动,装出思索的样子,偏头想了一会,才道:“是冯小宝冯郎君?”
冯小宝马上绽出笑来:“才人知道我的名字?”
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连你的家世、与谁交往、祖上数代是谁都知道——不然你以为谁都能侍奉太后么?婉儿心里这样想,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郎君是千金公主推荐的人,我们亦有所耳闻。”不愿再多做解释,先客客气气地道:“郎君少待,容我等禀报太后。”转身入内,特地放慢脚步,走到案边,向武后轻轻一拜:“太后,人已来了。”
武后自案牍间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了婉儿一眼,旋即便笑了起来:“是那个人啊,他来的倒快。”
婉儿道:“听闻传召时他恰在天津桥南售药,所以来得极快。”
武后愕然看她:“天津桥售药?”旋即蹙了眉,将手中卷札一扔,有些疲倦地对婉儿招招手,婉儿乖觉地近前,替她捏起肩膀——去年射礼之议被否,武后便一直耿耿于怀,今年欲借生日之机主持此事,因此这些时候无论多忙,每日里都要练一个时辰骑射,她到了这个年纪,略动一动,便是酸痛,何况这样苦练?婉儿也因此特地向按摩、针灸、推拿几科的医生们轮番讨教,小练了几手,以备武后之需。
除去医官们之外,宫中自然也不乏按捏高手,然而那些人还要命人去叫,婉儿却是时时刻刻都在殿中,毋须特地召唤,故尔武后近来倒懒怠用那些医官们,一味只叫婉儿近身了。
婉儿自武后的脸上看出满意的神色,心情不知不觉地转好了些,捏完肩膀,便轻轻转到手臂,两眼向武后一看,武后正是轻松愉悦之时,不觉就微笑着点了点头,任婉儿替她松活了两臂,才懒洋洋地道:“让那个人进来,到这里…不,让她们带他去小殿候见——小心些,不要让太多人看见。”
婉儿应了一声,出去吩咐一句,再回来时见武后又低了头在看卷札,不知为何,竟有些恶意地多了一句嘴:“太后现在还不想见他?”
武后严厉地看了婉儿一眼,婉儿忙低了头道:“天已晚了,若还不见,一会宫门关了,恐怕出入不便。”
武后便自鼻孔中哼出一声,道一句“更衣”,大张开手,任婉儿带几个宫人替她换下身上赭黄衣袍,更作大红衣裙,想了想,到底是又命婉儿替她补了一遍脂粉,慢慢悠悠地踱到被宫中称之为“小殿”的集仙殿外庑矮间,坐在内间榻上,只留连婉儿在内的二三近侍,方命传那人进来。
那冯小宝进来时却又是另外一幅嘴脸,应对虽不算从容,倒也堪称得体,屈身跪拜,亦有章法,婉儿惊愕之余,想起他多半被千金公主专门叮嘱过,也就了然,只是心中更觉不是滋味,且方才见时未觉,这回冯小宝自外入内,婉儿才发现这男人样貌虽不惊人,身材却十分魁梧,便是拜下去时,也如山积一般,绝非婉儿这等玲珑女子可比。
怨不得他会讨千金公主的喜欢。
婉儿有些愤恨地盯着这人,一不留神间,发现武后与这冯小宝竟已说了好几句话,这小货郎看着粗疏,真正说话,却显出他那从商卖货的嘴皮子本事了,先夸武后年轻,又夸武后漂亮,又说天下称太后之圣明,市井皆知,林林总总,总将武后哄得展颜尽欢,竟忘了这人不过是个小小的卖药货郎,而非千金公主所说的占据一铺的市中大贾了——虽然市中商贾,与这货郎之间,其实也没什么大差别,都是市井贱流,难入士族之眼。
“某的力气,在南市中得兴起,自地上站了起来,挥了挥手臂,阿青蹙了眉,立刻便要上前呵斥,武后却笑着摇了摇手,道:“是我忘了赐他座了,你们拿张坐席来。”
阿青只能取了一张坐席铺在前面,那冯小宝草草向武后一拜,盘腿往席上一坐,两臂兀自比划:“…一日同他们去城外打猎,遇见大虫,那几个穷措大吓得四下奔散,有一个动都动不得,一下坐在地上,哭着喊‘娘’,某见了,就取了卖药的挑子,向前一横,把那大虫打了一顿,赶跑了,那措大如今任某做兄,远远见了,都喊我一句‘小宝大兄’…”
武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四五十岁的人,却生生笑出几分娇俏意来,婉儿与冯小宝同时一怔,婉儿忙低了头去看自己的脚尖,那冯小宝却毫不掩饰地道:“太后真是神仙般人物,某这一辈子,就没见过太后这样漂亮的人。”
武后又笑了:“你这一辈子才过几岁,就知道人漂不漂亮?又知道神仙是什么样儿了?”
冯小宝昂然道:“某虽不到二十岁,可自小就在市集上奔走,那些南蛮子的美人、世家的美人、西域的美人,还有新罗、高丽、百济、靺鞨的美人,哪一种美人没见过?但哪一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