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韩孺子悄悄坐起,侧耳倾听,隐约能听到外间张有才的呼吸声和泥鳅轻微的呼噜声,他穿上室内的便鞋,披上一件外衣,悄悄推开卧室的门,站立片刻,又向正门蹑手蹑脚地走去。
他轻轻推了一下门,正要用力,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咳嗽,韩孺子一惊,随后无奈地摇摇头,干脆不再掩饰,推门而出。
彭城守卫森严,廊庑之下站着一圈卫兵,韩孺子在意的不是他们,而是门口的一名太监。
中司监刘介躬身道:“陛下深夜不睡,是被什么东西惊扰到了吗?”
刘介经验丰富,猜到皇帝可能要去探望女侍卫,亲自在外面守了多半夜。
“城里搜出刺客了?”
“没有,目前来看,只有孟娥一人。”
“孟娥不是刺客。”韩孺子肯定地说。
刘介轻叹一声,“孟娥或许不是刺客,但陛下如此信任他,仍然不该。”
“朕不能信任她?”
“陛下不能信任任何人。”
“包括你?”
“包括我。”
韩孺子了解刘介的为人,因此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奇怪,想了想,说:“请刘公进来说话。”
“天还没亮,陛下应该多多休息。”
“既然已经醒了,再睡无益。”韩孺子转身回屋,刘介犹豫一下,迈步跟进去。
刘介亲自监督太监们布置的屋子,对摆设非常熟悉,几步走到桌前,熟练地点燃一根蜡烛,铜制蜡台是洛阳侯府赠送的礼物,造型是三名仕女举手托着一个小圆盘,栩栩如生,颇为精致,蜡烛也是礼物,点燃之后发出一股清香。
这些东西宫里都有,可皇帝出发得太匆忙,刘介来不及携带,只好从洛阳拿一些。
正在睡觉的张有才被烛光晃醒,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坐起来,准备服侍皇帝。
韩孺子摆摆手,让张有才继续睡。
泥鳅翻了个身,背对烛光,继续大睡。
韩孺子坐下,示意刘介也坐,中司监却严守规矩,恭敬地站在一边。
“皇帝不能相信任何人,岂不真成了孤家寡人?”
“陛下,皇帝不相信任何人,但也不怀疑任何人,不信不疑,有罪即罚、有赏立行,一目了然,绝不让外人猜测。”
韩孺子沉吟半晌,“刘公还有武帝的故事吗?”
刘介点点头,“武帝晚年诛杀天下豪侠之事,陛下听说过吧?”
“天下皆知。”
“事情起因于一次泰山封禅,那是一次规模很大的封禅,准备了多半年,当地官府特意重修围泰山,搜索了三遍,确保山上没有闲人与猛兽。武帝清晨步行上山,途中休息九次……”
回想当年盛况,刘介兴致盎然,不由得多讲了一会,然后才进入正题,“当晚子夜,武帝在泰山之巅将一份拜天祭文送入圆坛之中,接下来本应将入口堵死,以柴火燃烧,外围再垒以石块。一切都准备好了,却发生一件意外,或许是凑巧,或许是天意,或许是武帝眼力太好,竟然看到坛里已经有了一份祭文。”
“啊?”韩孺子大吃一惊。
“圆坛入口宽不盈尺、高不过六七寸,当时又是半夜,只在远处有几根火把,武帝居然能看到里面的一卷纸……”刘介摇摇头,“我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先放进去的祭文写了什么?”
“没人知道,武帝没让任何人看,但他说了一句话,‘还有人想在皇帝头上封坛吗?’因此我猜那份祭文大概将皇帝比作泰山,而将自己当成泰山之巅的圆坛,自以为比皇帝还要高出一丈。”
“好狂妄的家伙,是当地豪侠所为?”
“那份祭文显然没有落款,因为武帝向天下所有豪侠展开报复,而不是单独追查某一人。”
韩孺子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惑,忍不住问道:“刘公有没有想过,那份先放进去的祭文……其实是武帝安排的?”
刘介微笑,“陛下已经开始不信,但也要学会不疑。如果那份祭文是武帝安排的,就应该留下祭文,交给有司,命他们严查。可武帝愤怒异常,当场撕掉了祭文,事后调换了一大批太监与宿卫,挨个调查他们的背景,与豪侠有关者,一律处死。所以,我宁愿相信的确有一份多出来的祭文,它能被武帝发现,实在是巧得不能再巧。”
韩孺子又沉默了一会,“武帝只因为一点疑心就诛杀天下豪侠,刘公希望朕也这样?”
刘介深鞠一躬,“武帝常说,论仁义,皇帝比不过圣人,论口才,皇帝比不过说客,论武力,皇帝比不过将军,论聪明,皇帝比不过文臣,皇帝能够居于万民之上,一是靠祖宗功德,二是靠决断。天下大事皆决于皇帝一人,或是不信不疑,或是当机立断,决不能模棱两可,让天下人猜疑。不管因为什么,武帝决定诛杀豪侠,就绝不手软。武帝希望自己不仅继承祖宗功德,还能为后世子孙奠定万世基业。”
刘介显然将武帝当成了皇帝的楷模,崇拜至极,说到最后,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万世基业。”韩孺子露出微笑,他也敬仰武帝,对如何当皇帝却另有想法,“大楚像是还有万世基业的样子吗?”
刘介正色道:“大楚是有内忧外患,可陛下一旦登基,麾下有兵有将,仓中有粮,厩中有马,旨意颁布,天下响应,群臣或许狡猾懦弱,可也恭顺服从,没有给陛下增添麻烦。陛下设想,朝中若是再多几位爱揽事的大臣,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