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黄昏的最后一抹余光隐去,意味着又一天的结束,深秋的风带着透骨的寒气呼呼刮过,阴沉沉的天色意味着今夜有雨。
伊崔坐在他的木轮椅上,双腿都浸在热水中,他弯腰,自己用双手认真地按摩右脚的穴位,一个又一个,慢慢来。这是顾朝歌临走前教他的法子,出于那点可笑的尊严,伊崔不愿让其他大夫接手顾朝歌的工作,况且并不是每一个大夫都有她那样的针灸水平,譬如周德,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未碰过银针。
所以她教他如何按照顺序按摩足部和腿部穴道,或者是用艾条熏灸,并且留下一张分量经过加减的补中益气汤方,叮嘱他要按时吃药。
“不过,药方该是根据病人身体情况适时调整的,我走后,你……唉,滁州城里哪个大夫,我都不放心。”伊崔想起她在灯下写方,昏黄的烛光映着她眉头紧皱的小脸,她咬着笔头,凝神细思片刻,最后在方子的分量上又稍稍减了些。
“这个方子,长期服用,该是问题不大。可是一定要长期坚持,半途而废,效果可就不大了!”她把方子递给他的时候,表情认真得不得了。按照惯例,她还得写一份议病式交给他,可是她写完后却担忧他根本不以为意,最后让这张宝贝的议病式淹没在大堆卷宗中不见踪影,待她回来的时候问他要,他根本拿不出来。故而她写完之后,宝贝地叠了又叠,自己收了起来。
想起她又气恼他,又不得不为他着想的时候,那纠结的小表情,伊崔的嘴角禁不住勾了勾,觉得越想越有意思。
这么一个有趣的小丫头,他当初怎么会不喜欢她,觉得她很招人烦呢?
“笃笃。”敲门声打断了伊崔的思绪,来人是盛三,他带来宋无衣的口信,告知伊崔,顾朝歌一月前出现在长兴,这也是红巾军最后一次得知她的行踪。
往南,是无法无天的流寇地带,再往南,是张遂铭的地盘。宋无衣在这一个月里,没有接收到任何关于顾朝歌的消息。
她消失了。
伊崔面上的笑容慢慢收起来,这是早就料到的事情,如今只不过是真的来了而已。
“知道了,让宋大人莫要再费心。”他转头看了一眼压在案几上的那封来自大靖官府的招安令,心里清楚,正值多事之秋,不该在这种事情上浪费人力,打听这些,已是他任性了。
深秋的滁州城尚且还算平静,但已有一场无形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此时的顾朝歌又在何处呢?
她在深山老林,打起仗来,这里是最安全的哒。
能经过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地方而毫发无损,这间接证明我们朝歌的认路能力&感知危险能力&野外生存能力不是一般的强。
离开长兴之前,她有试图在乱葬岗待过,可是红巾军统治的地方治安太好了一点,当地百姓发现乱葬岗晚上亮灯,都会向当地士兵头头告密的!
这种时候伊崔的牌子派上了用场,士兵头头们接过牌子仔细端详,狐疑地打量她,打量得她从头到脚抖个不停,方才放过她,并且勒令她赶快离开这种地方。
可恶,红巾军怎么跟别的地方的叛军不一样,人家都只管烧杀抢掠,为什么他们还要管当地治安啊!
一定是伊崔让他们这么干的,他就是爱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顾朝歌在心里暗搓搓地诅咒伊公子吃到的菜叶上都有虫子,然后十分郁闷地离开了红巾军的地盘。
她往东南方向走,起先还能见到一些村落,她会住进去,给农家看病,打听附近有没有擅长治疗外伤或者腿疾的铃医,或是于腿疾有好处的当地偏方。她始终挂记着伊崔的腿,可惜让她失望的是,土方子很多,但专门针对伊崔那种特殊情况的,一个也没有。
这种事情急不来,她知道,很多时候得看缘分。
但是越往东南走,情况越糟糕。她看见很多烧毁的村落,房屋黑漆漆的一片,半边塌下来,有些烟气未散的地方,走近了还能闻到烧焦的肉香味。
那是人肉的味道。
顾朝歌不会去这种地方寻找尸体。她很有经验,知道混乱的地方,常常会有多股盗匪贼人的势力交错,他们会因为女人、钱财和地盘的事情火并,失败的那一方常常落荒而逃,顾不得埋藏同伴的尸体,即使事后想起来回去找,发现丢了一两具尸体,也只以为被野狼叼走,不会在意。
那头她从滁州带走的驴子,真是驮运尸体的好帮手。她带着食物和水,躲进山林,找到能够容她一人藏身的狭长山洞,然后可以连续好几天慢慢研究一具尸体。无人会打搅她,只是运气不好的时候,会有鬣狗甚至野狼循着血腥味过来,她按照老猎人教的方式在洞前埋上许多陷阱,彻夜燃着篝火,竖着雪亮的刀,得到尸体的野狼懂得见好就收,唯有贪婪的鬣狗,不见血便不懂得要逃走。
真奇怪,可能是独处的时间太久,她不怕野兽,却很怕人。
以前并不需要这样麻烦,跟随师父解剖过很多尸体的顾朝歌对此驾轻就熟。只是这一次的情况很特殊,她要完成师父札记上最后也是最艰难的一个部分——人脑。
没有任何脏器和骨骼的复杂程度,能够比得过人脑。师父生前,最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一个部分,她那时候小,不懂,问师父研究这些有什么用处,只会被人当做神经病和妖怪。
那时候师父摸摸她的脑袋,笑呵呵道:“了解我们自个儿,难道是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