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知节早在初初学习枪法之时,教头便说过,战场拼杀,讲究的便是一个快、准、狠,快过敌将,准过敌将,狠过敌将,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她虽在冰冷的淯水中泡了一宿,拿不起枪,也斗不了武,但张辽给她防身的那把小小的匕首,在她手中,仍快得如一道在眼前忽闪而过的光。

她自己甚至还未感受到任何疼痛,眼前便已经沉入了一片带着隐隐血色的漆黑。

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从眼眶滑出,滑过脸颊,带出微微的痒意,她将匕首收至衣袖,曹丕的声音已经传进了耳畔,没有了那一层车帘隔阻,那低沉的声音更像缠绕在肌肤之上逐渐收紧的藤蔓一般令人感到心慌。

“师父……”

曹丕的话卡在了一半,任知节的耳边除了战马在地上跺着马蹄的声音,便只能听见曹丕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音,她能感觉到外面阳光洒在身上的暖意,也能感到从眼睛蔓延至整个头部的撕心一般的痛楚,她伸手向拭去已经滑至下巴的血,指腹方方触及脸颊,手腕便被人一把抓住。

那在下巴上悬了许久的血被这一晃,直直滴落在她衣襟上,渐渐晕染开来。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曹丕的声音更低了些,似乎还带上了些咬牙切齿。

任知节挑了挑眉,这个动作扯得她眼眶生疼,但她面上表情不变,道:“我是个信诺的人。”

曹丕沉默片刻,任知节便也跟着一言不发,两人一人在车外,一个在车内,隔着一面狭小的车窗,周围则是战马跺蹄声及响鼻声,任知节感受到透过车窗洒在身上的暖意逐渐褪去,便想着天怕是已经黑了。

一只温热略有些粗糙手轻轻覆在了她的脸颊上,指腹轻柔地将她脸上的血迹擦干。

她反射性地歪过脸去,曹丕的另一只手却已经按在了她另一边的脸颊上,将她的脸又扭了回去。

“师父,虽然我不能让你重新看见我,但我有的是方法,让你不得不面对我。”曹丕的声音低沉而轻柔,如同夜晚枕畔的呢喃。

任知节闻言笑了笑,并不作答,初秋的夜颇有些凉意,只这么一会儿,那些从她眼眶中涌出的血液竟然已经凉透了。

那只手触到她的唇角,曹丕轻声道:“师父,你就该多笑一笑。”

秋末,被曹军围困了两月的下邳城终破,曾使无数英豪闻风丧胆的吕布被曹操缢杀于白门楼并传首许都。

任知节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许都已经入了冬,许都深巷这处院落已经许久没有听见门外有响动,然而这日她还在被子里蜷着,便已经听见院墙外传来小孩子兴奋的喊声:“吕奉先败了!丞相带着他的首级凯旋归来啦!”

她裹在被子里都能感觉到寒意从棉絮之外层层渗进,也不知是不是在淯水中泡了那一宿伤了根本,一入冬来,她就格外没有精神,连喝药也是得丫鬟扶着她坐起来,一勺一勺地喂她咽下去。

汤药中有干姜,咽下之后倒觉得身体里有了些热度,她清了清嗓子,问道:“阿碧,下邳城破了?”

丫鬟放下汤碗,勺与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任知节等了一会儿,直到院外边咋咋呼呼的小孩子已经跑远了,才想起来,这个负责照料她的人,已经被曹丕割去了舌头。

她不知道这丫鬟长的什么模样,只记得曹丕当时问这丫头名字,她答了句“阿碧”,声音脆脆的,她听着也觉得舒服。

曹丕的声音带着些笑意,道:“阿碧,是个好名字。哪儿人?”

“颍阴人,早年跟着家人逃难来的。”

“颍阴?跟任姑娘倒是同乡呢。”他伸手触上蒙着任知节双眼的白布,任知节不作声色地歪开了头,他的指尖触了空,却也不恼,继续道:“阿碧,你以后就在这里陪着任姑娘吧。”

“是。”

“不过……”曹丕停顿了下,“没了眼睛不好照顾任姑娘,这样吧,把你舌头割掉,可以吗?”

他声线清冷,然而语调中带了笑意之后却又仿佛刚刚劈开冬日风雪的暖春,任知节愣了愣,随即猛地侧过头,一手抓住了曹丕的衣领,曹丕并未在意,而此时他的亲兵已经将那个跪在他脚下的小姑娘拖出了屋。

那原本清脆悦耳的声音变成了一声声的哀嚎求饶,在任知节的耳畔渐渐远去,最后戛然而止。

任知节抓在曹丕衣领上的手微微颤抖,她牙齿紧紧咬着,还未痊愈的眼部涌出温热的液体,将蒙着双眼的白布浸染出点点血红。

曹丕伸出左手手,将她的手虚虚握在掌中,道:“师父,开心吗?”

任知节收紧了手指,指甲在曹丕的虎口掐出一道道血痕。

曹丕将右手手背轻触她的脸颊,抹去那带着血液的泪水,笑着道:“我是想让师父开心呢,怎么反而让哭了。你笑笑。”

任知节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一个疯子。

曹丕小时候总是冷着一张脸,沉默寡言,不淘气,不顽皮,却极不讨亲娘喜爱,那时候任知节天天守着他练剑,看着那张原本稚嫩却偏偏要故作老成的脸,总觉得惋惜。在最应该捣蛋的年纪,偏偏想着读书习武,总觉得是亏了。

她就忍不住薅起袖子,亲自下场跟着皮孩子曹彰一块儿捉了两只蛐蛐儿。

军中向来清苦,将士们露营之时免不了寻些乐子,若是夏季,循着声儿在草丛里捉几只蛐蛐儿,把口粮当成彩头,一群人围在一块儿斗蛐蛐寻常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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