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汉口路,是报纸杂志社扎堆的地方,密密麻麻分布着上百家报馆,在 街面上行走,穿制服的大概会是印刷厂的杂役工人,穿西装中山装的,大抵是外出跑新闻的记者,十一二岁,十三四岁的衣衫破烂大跨包包,就是报纸的终端销售商,报童们。
有一种穿长衫,不配马褂的,气质淡定从容,走路也是踱步的,大约就是报社的编辑,或者自由撰稿人了。
有这样一位长袍不配马褂的先生,摇摇晃晃的从一家小报社走出来,一路低头沉思着,挖空心思的谋划一些热点新闻稿子。
忽然见马路边几个报童飞快的走过,口里喊着:
“号外,号外,年底破产潮,今年破产纺织厂名单出炉!”
“号外,号外,年关难度,债务缠身,钱庄银行出现挤兑风潮!”
这位长衫的文人先生,把手伸进袖子里,摸出一块银元来,又摇摇头,放进袖子里,踱步去了一家杂货店。
拿一只银元,买一包哈德门香烟。
哈德门一包只要六个铜板。
但是不要紧,杂货店也兼营兑换货币的业务,杂货店老板眯着眼睛,接过银元,头也不抬,啪的一声仍到一旁的木板上,转身数出一堆的铜板给客人。
不要以为他心里不在意,但凭那点响动,他已经判断出了成色真伪,如果声音发污,必定是要请客人更换的。
客人将一堆铜板都袖了起来,拿着香烟,踱步出门,一路将铜板交给报童们,收集着报纸,夹在胳膊下。
研究过几十份报纸,品评过最近流行的各种新闻,心中终于闪现出一点火花灵光。
留洋归来的一位凌氏家族少爷,和一位新派女学生自由恋爱。事先又已经和世交豪门的一位小姐订婚,为了自由恋爱,自然要反抗包办婚姻,解除婚约。
文人用手指轻轻的敲击桌面。皱眉思索,这个新闻十分值得大力炒作一番,再结合工厂破产,钱庄挤兑的事件,说不定可以成为近期热点。
然而。此事炒作起来,会对那位少爷所在家族的生意有影响,这却是不要紧的,自己又没有存款在那家钱庄。
做好这件新闻,光是靠摘抄别家报纸是不行的,还得再派遣几个记者出去,对事件做详细的调研,拿到第一手的资料。
钱庄里上门的挤兑的客人越来越多。
报纸上的风声也在有心人的炒作下渐渐的起来了。
从一开始,这些还并不显眼。
真正让凌氏钱庄伤筋动骨的有几件事,第一就是贷款出去的纺织厂大量破产。第二就是家族合伙人因为联姻失败大伤面子而撤股。第三就存款的大客户年底结账。衙门账到期了。
资金链,真的快断掉了。
衙门账是一项很大的存款来源,是指手里存有公款的人,私下挪借给钱庄,吃利息。衙门的公款存到钱庄,月利息取二分。钱庄将这笔钱贷款给工厂商户,月利息取四份,利益过于丰厚,以至于那些掌握公款的人都会在这上面动脑筋。
衙门账都是巨款,往往存上三五个月。利息就会大到惊人。
民国的政府,都是草台班子,于账目上的监管,确实是不严格。
当然衙门账只是统称。有些在大工厂大商号有财务过手的人,往往也要想办法挪借,这种大客户,做的都是两手倒腾的买卖,最怕资金风险,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们就要撤资,而这种人,往往也最消息灵通。
上海钱业总会广场,钱业同行拆对现场。
凌家的老掌柜站在铁皮咂圈的厚木钱箱上,慷慨激昂的向同业们发表一番演说:
“七十年前,我们凌氏钱庄的东翁过世,家中只有孤儿寡母,决定关闭钱庄,然而当时,仍有大量庄票在外流通,我们东家就宣布关店,另在附近租赁一家门房,不收存款,只兑庄票,十八年呐,足足等了十八年,才将最后一张庄票赎回。凌氏的信誉,是铁打铜制的。”
“五十年前,凌家的老太爷长大成人,家族再次荣光复兴,又是在场的各位钱庄银号的东主,几十年风雨,一路照应,相互扶持着走来。”
凌氏钱庄的老掌柜声音硬噎,抬头望天,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过了片刻,才继续说话,一一列举几十年来凌氏钱庄各种讲义气讲信用的历史。
然而,他的听众是狡诈如狐狸,凶狠如饿狼的钱业同行们,玩钱的商人,一听风声就能跳跃而起来跑开。一闻见血肉的腥气就能飞扑过来,亮出尖牙俐齿。
凌氏要完了!凌氏要完了!
每个人都在心中有了自己的判断。
上海的冬天,天黑的很早,大马路的凌氏钱庄总铺,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大家伙都沉默着收拾东西,没有一个按时离开,心事重重,这是风雨欲来的架势呀。
穿洋装的钱庄襄理年纪不大,笑着给大家打气:
“没事的,咱们退一万步说,就算凌氏真的倒了,凭诸位的手段本事,那里不能混口饭吃!”
襄理说了一句不太和时宜的笑话。
有 几个帐房声音就呜咽起来:
“从学徒做起,多年的感情,要真是倒闭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能不痛!”
另外几个伙计的言论就有些不同了:
“历年的规矩,年底过节,都是有额外的奖励和双薪,我们一年的辛苦,也是为了过个好年,这要真倒闭了,这大年可怎么过!”
襄理锋利的眼神扫过那几个言论不河蟹的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