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儿将兴庆宫各处守卫打点好了,让殷染乔装打扮一番,扮作一个最寻常的宫女,混在出外采办的内库使队伍里出去。旁边的小内官不时地往殷染身上瞟,殷染平心端气只作不见,终于那内官忍不住了,发问:“这位娘子,不知与刘公公是何缘分?”
殷染微微一怔,旋即笑了。
原来是托了刘嗣贞的面子。
看来鹊儿同刘嗣贞、乃至同陈留王,还真是有些关系的。
她笑道:“刘公公是认得妾,陈留王久未归来,刘公公特让妾去取几样东西呢。”
那内官恍然大悟,同时又故作神秘地冲她挤了挤眼,仿佛与她分享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她不以为意,只是笑,她知道刘嗣贞和段云琅结成一党已非一朝一夕,宫中近乎无人不知了,她才敢这样说话。果然那内官并未生疑,甚至更为殷勤,亲自送她到十六宅前,还不停地说着:“真要请娘子在刘枢密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殷染撇开人多之处,独自穿过重重庭院,第一回认真打量起这一片连绵青翠的天潢贵胄的囚牢。花木扶疏,流水淙淙,小桥假山,玉亭石径……
可是每一间屋舍却都狭窄得很,矮檐重叠,窗牖简陋——这便是……便是他住的地方。
穿过一处玲珑月洞门,殷染的脚步忽然顿住。
庭院中,正捧着一盆水出房门的刘垂文,呆呆地看着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
他倒是真的,从未在太阳底下见过她的。
***
刘垂文将殷染请入堂屋,又谨慎地关了门窗,才道:“娘子怎会找到这里来?”
殷染的目光四下里打量,整座宅子都不算大,这一间堂屋更是陈设寡淡,只在墙上悬了一管玉箫,其下一张高足案,案前一张莞席,同她在掖庭宫的房间相比也没好上几分。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她知道本朝宗室很可怜,却不知道本朝宗室是如此可怜——那个人不是还当过太子么?被废了之后,就这待遇?
也没个落座的地儿,刘垂文也是一副巴着她赶紧走的模样。她抿了抿唇,道:“我来你处问一个人。”
刘垂文道:“娘子要问谁?”
这小内官看上去乖乖的,其实却十分小心。想到这个人曾经多少次候在掖庭宫那间斗室的窗外,殷染就觉心头翻搅不息,强压下那股不适,道:“最近十六宅里添置了几多下人,你心中可有数?我有个妹子,不知怎的鬼迷了心窍,定要来十六宅做事,却不告诉我是在哪一位王侯门下……”
刘垂文低头想了想,道:“奴婢还真不清楚此事。不过娘子既然问了,奴婢一定帮您办好,成不成?您先回去等着,不出三日,奴便给您信儿。”
殷染微微一笑,道:“殿下信得过你,我自然也信得过你。”
这话简单,内里却弯弯曲曲。刘垂文心头微凛,果然便听她又问:“怎的你没有陪殿下一同去河南府呢?”
刘垂文躬下了身子道:“我阿耶陪他去了。这边总要有人看家,娘子,宫宅之间,可有些微妙,殿下是信得过我,才让我留守此处。”
宫宅之间。
皇宫与十六宅之间。
皇帝与他的宗亲之间。
殷染一点点地揣摩着,心里竟渐渐难受起来。自幼及长,段五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永远在掂量,永远在忖度,永远在猜测,永远在计算。便连自己出外巡使了,也要将京师里安排妥当。
这样的……这样的男人。
自己就算栽在了他手底,也不算冤枉吧?
刘垂文稍稍抬眼,偷觑这女人阴晴莫定的表情。宫里的女人他见得不算少,眼前这个诚然是有几分姿色的,却算不上绝美,脸颊太白,下颌太瘦,眼中藏着让人不敢接近的冷光。女人嘛,还是要软软香香、知情识趣一些的好;可当他这样与殿下说时,殿下却笑得很隐秘。
殿下就那样隐秘地笑着,与他摇摇头道:“你不知晓她的好,寻常人都不知晓。”
……岂止是隐秘,简直是猥琐。
刘垂文赶紧制止了自己这种毛骨悚然的联想,道:“殿下走时,还留了几件东西,要给娘子看的。”
说着,刘垂文也不看她,便走去掀帘入了内室,仿佛笃定她一定会跟来。殷染只见到那帘下一角露出的香炉等物寥寥廓廓的形状,心底便已止不住那一股似思念似烦厌的涌流,脚步更着了魔一般地跟了过去。
这是一间小阁。
阁中燃香,冰沁的龙脑香。阁中有两排书架,架上只零散放了十余只书函,都颇是陈旧了。书架之旁是一张书案,案上文房四宝,虽然擦拭一新,却显见得久无人用……
殷染开始感到烦躁。
她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这也不过是一间,就与这世上千一样。
段五也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男人,就与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人一样。
他们已经断了,不是么?
刘垂文走过去,抽出其中一只书函,打开,呈给殷染,不言语。
殷染一看便皱起眉头:“这什么东西?”
但见那书函之中放的并不是书,而是无数根柳条——
老去的,死去的,枝叶皆残的,柳条。
灰白色的柔条上,垂落已风干的长叶,堆叠在一起,不知有几十上百。
刘垂文实在也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敢将这函中之物给她看的。谁知她却没有很大的反应,只是仿佛一下子呆怔了,慢慢地伸出手去,轻轻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