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香饵铦钩(一)

“殿下何时才回十六宅去?”

段云琅在刘嗣贞的私宅里已住了近十天了刻他正躺在舒服的软榻上,一条腿搁在曲起的另一条腿上,双臂枕着脑袋,眼睛望着顶上的藻井。他漫漫然道:“想回去自然回去了。”

刘嗣贞走近来,在席前坐下,道:“殿下不高兴?”

段云琅斜他一眼,“我哪里不高兴了?”

刘嗣贞道:“让您去领右羽林,看着级别升了,实际却是断了您的臂膀。”

“二兄也没那么大本事。”段云琅挑挑眉,“左羽林照样听我的。”

刘嗣贞看着他,叹口气,“殿下若不高兴,不必强撑着。老奴这里也没什么乐子给您寻,眼下难得清净,您不妨出去走走。”

“听闻成德节度使龙毅突然死了,龙毅的儿子和副将争抢得厉害?”段云琅却好像根本没听见老宦官的话。

“是。”刘嗣贞回答,“魏博、卢龙、义成也都不太-安分,因为——河北大旱,您知道的,灾民四处流窜,管都管不住。还有前任武宁节度使朱桓,因遭高仲甫扣了个谋大逆的罪名,只身逃亡到成德去了。”

段云琅轻轻一笑,戏谑似的,“那我二兄可有得忙了。这摄政王真不好当啊。”

刘嗣贞只觉自己已看不懂这个由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了,竟尔第二次叹气。段云琅偏过头来,笑道:“阿公有何烦忧?”

“殿下可想过成家?”

段云琅睁大眼睛,不知道老宦官是怎么就想到了这一茬的,“没想过。”

“殿下过年就廿二了。”刘嗣贞沉沉地道,“男人不成家,总还是像个孩子。”

段云琅仍是笑:“阿公也没成家啊。”

刘嗣贞脸色一沉。段云琅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场合,闭了嘴,脸却转向了另一边。

“殿下,您应该多向圣人学一学权变与制怒。”

段云琅惊讶地道:“您要我学他?那我还不如死——”

“殿下!”刘嗣贞断喝,“圣人所作所为,无不是为这社稷千秋万岁计!您也看到了,他前日毫不犹豫地逼死了崔翰林,他心中难道不痛?但他不能以一己之痛,耽误天下大事!崔翰林一人性命,岂可与亿万百姓的性命相比?他若不如此做,高仲甫——”

“他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与亿万百姓何干?!”段云琅抬高了声音,眼神冷亮地砸下来。

“你——殿下,你怎还如此幼稚!”刘嗣贞话音落得极重,再也不多说一句,站起身便拂袖而去。

段云琅看着那飘来荡去的帘幕,突然将手中把玩着的玉佩往那边狠狠地摔了过去。

***

“殿下?”刘垂文在帘外轻喊,“义父让我来接您回去。十六宅那边已无事了。”

“……”

“殿下?义父还说您不用担心,羽林军还是您的,忠武军那边他已在联络了。”

“……”

“殿下,这回,奴婢觉着是您的不是。”刘垂文咽了口唾沫,低声道,“义父待您是怎样忠心的,您心中难道还不相信?他老人家可被您气得病了,还要强撑着去帮您张罗事情,而您就这样躲在里头,什么都不管了?奴看您是在圣人那边受了气,转头就撒在义父身上了,是不是?”

段云琅顿了顿,“刘垂文,谁借你——”

“谁借我这个胆子的?”刘垂文竟然接下了他的话,“没有人,我自己也是有胆子的。殿下,听奴婢一句,去给义父认个错,然后跟奴婢回十六宅去吧。”

里头无人应答。

刘垂文掀开帘幕,便见自家殿下四肢在地上摊开躺平了,像是个死人一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刘垂文不确定他是不是睡了,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想给他披上一件衣服,冷不丁他在身后发了话:“刘垂文,我很讨人厌吧?”

刘垂文摸摸后脑勺,“也不是一直讨人厌,您偶尔还是很招人喜欢的。”

段云琅笑了,“我谢谢你啊。”

刘垂文找来了他的外袍,想给他披上,他却自己站起身来更衣了,一边漫漫然道:“从我被废的那一日起,我就一直很想问这一个问题。我是不是很讨人厌?若不是,为何父皇会毫不犹豫地废了我?若不是,为何满朝文武联名上奏要废了我?若不是,为何母妃和阿染——全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

刘垂文垂首听着,只觉这一字一句口吻轻松,实际却都有千斤重,压得人一颗心沉闷得喘不过气来。终于,他也只能细声细气地,给出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殷娘子还在掖庭等着您的,您不要丧气。”

“啊,对,她也对我很失望吧?”段云琅想起了自己将殷染从大明宫救出来,接着两人就着实地吵了一架,恍然道,“我这张嘴太贱,阿染怕是再也不想理我了吧?”

刘垂文却奇怪道:“是吗?可奴婢昨日去掖庭,殷娘子还托我给您带吃的来了呢。”

段云琅眉头微动,“什么?”

这一瞬间,他都不知道该做何表情了。

他彻彻底底地惊住了。

直到刘垂文将那食盒摆出来,他才傻傻地问:“为何昨日不告诉我?”

刘垂文一撇嘴,“谁叫您昨日跟我义父吵架。”

段云琅这回是真尴尬了。

满心满眼都是内疚,对殷染、对刘嗣贞、对刘垂文。他怎么能因为自己父亲是个混账就把混账气都发泄给旁人呢?这岂不是让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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