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困兽(二)

高仲甫安排人马守在少阳院外边,自己先离开了b>

他倒也不担心段臻要逃,他就算逃出少阳院,他也逃不出大明宫,他就算逃出大明宫,他也逃不出长安城。

何况他是天子,天子怎么可能出逃?

段臻坐在少阳院前的台阶上,看着那夕阳一分分沉下了远山,血一样的天空刹时沉灭,黑暗笼罩了四野。他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屋内走去。

帘帷飘起,拂来淡淡的熏香之气。他怔了一怔,抬头,才看见前堂里的七幅皇帝像。

段臻的目光自正前方的□□高皇帝一个个地看过来,待停在敬宗皇帝像上时,他的嘴角浅淡地勾了一下。他毫不犹豫地抬足往里走,过后院,迈过后屋门槛,便突然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站在后堂与内室之间,梁帷下的小银钩就在她的脸颊边晃荡。她站得很直,没有惯常的漫不经心,严肃之中,透着令人压抑的死气。

段臻知道她在这里,方才他向高仲甫隐瞒了这一点,此刻也毫不惊讶,只是淡淡道:“他们现在还忙,没来得及搜过这座院子。不过你要藏起来也是很容易的。”

“发生什么事了?”殷染直视着他。

段臻笑笑,“亡国了。”

殷染的眼中浮上明显的愤怒,“你——”

段臻笑着摇摇头,一把推开她就往内室中走去。收拾得很干净的寝房,透着只有女人才能营造出来的温馨气味,浑身是血的他走进来,显得那么地格格不入。

在这一瞬,他忽然很想念自己的女人。随便哪一个都好,慕知、临漪,或者吴婕妤、戚才人,随便哪一个都好。

让他知道,自己还是被需要、被期待、被爱着的,就好。

殷染仍旧站在内室的门口,此刻转身看他,仍然只有一句话:“发生什么事了?”

段臻看四处都实在太干净了,而自己却实在太脏,不得不直接坐在了地上,仰起头,笑看她,“你想听?那可是个很长的故事。”

殷染道:“我有时间。”

***

高仲甫在敬宗朝前期,只是个不高不低的飞龙使,掌管大明宫北飞龙厩的御马。

敬宗皇帝最爱的人是他的表侄女,最爱做的事是四处游幸,国事全都抛给他的“内大臣”——也就是宦官们。高仲甫与当道大珰攀结交好,一步一步,他只花了七年时间,从飞龙使到内常侍,从内常侍到宣徽使……

而后,那几个大珰一夜暴毙,高仲甫接管了神策军,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神策中尉。

那已是敬宗末年,敬宗皇帝卧病在床,全然管不了事了。高仲甫甚至自己拟诏,由那宠妃递去敬宗皇帝的病榻之前,敬宗皇帝就会盖上玉玺,甚至写上御批——他根本就没有看过。

那几道诏书,几乎将所有禁军都收拢到高仲甫麾下,只除了羽林军。

“陛下那时在何地?”殷染似笑非笑地打断了段臻的话。

“朕?”段臻轻笑,“朕三岁就认识他了。到朕二十岁登基……”

“所以他帮了陛下?”殷染一点就透。

“朕不知道他为何要拥立朕。”段臻摇了摇头,“先帝没有遗诏,高仲甫带兵团团围住十六宅,让所有皇子站出来,站成一排……然后他马鞭一指,就指中了朕。可朕当时已经二十岁了,他应当知道朕不好控制……就算我们早就相识,也并没有多大的交情……”

殷染静了。

“朕忍了很久。”段臻慢慢地道,“朕每日里叫他阿公,朕在他发怒时低头认错,朕明知许贤妃是他的人还要优容以待,朕还源源不断地给他送礼……你见过天子礼贿家奴的么?”他呵地一笑,“还有一回,他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大半夜入宫来逼着翰林院草拟诏书要废朕,当值的翰林学士强项不肯,他就拉着那学士到朕面前来,同朕说:‘若不是他,你早已不是皇帝了!’朕能做什么呢?朕给他下跪了。”

殷染默默地听着,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个翰林学士,就是崔慎。”段臻眼也不眨地道,“是他和李绍让朕下定决心,铲除高仲甫。不……还有一个小宫女。”

殷染抬起头来。

“那是皇祖母身边的丫头。”段臻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她来同朕说,皇祖母死的蹊跷,还告诉朕皇祖母的遗言……她让朕提防许国公和高仲甫。”

殷染的声音微微发颤:“陛下可知道,这位宫人……她当天就死于非命了?”

段臻僵硬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原来她去大明宫,果然是去面圣了……”殷染喃喃,“谁会杀她?你们的说话,莫非被人听见了?”

“不可能!”段臻立刻道,“当时是周镜守着,不可能有人听见。”

周镜已经死了,而段臻知道,周镜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殷染不再说话,仿佛是陷入了沉思。短暂的静默过后,段臻再度开口:“她叫什么名字?”

“严鹊儿。”

段臻低声道:“苦了她了。”

殷染面无表情。

沉默了许久,段臻才继续说下去。

“崔慎、李绍手头无兵,便串联了京兆尹杨增荣暗自募兵,原定在八月初五西内苑毬场……但是李绍突然将时间提前了。提前了三天。”他仰起头,似是无声地叹息了一下,“他说,有人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不得不改。可是,他好像没来得及知会崔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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