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十黄昏,深冬的落日在兵戈初歇的竹崖寨上,洒下最后的一道余辉。在寨门口上,接受招抚的方惜琴一身素服,跪拜地上,恭候着同盟军督帅高旭的驾到。
听着迈向自己面前的脚步声,方惜琴直觉那步伐一步步践踏在自己的心脏上,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哀又再次从心底升腾而起。
一直以来,除了十五岁那年奉父母之命谋说之约嫁入林家之后,这十年来,方惜琴一直掌握着自己的命运。就算嫁入林家三年之后,其夫得昌弱,而她却是一手接过夫家的责任,担负起了林家铁场的生意。在将近七年的商业生涯中,她不光把林家的铁场扩大了数倍,也在闽中创下了铁娘子的名声。
当初周福生来尤溪整顿铁场,方惜琴知道高氏如日中天,与其硬抗,还不如交出铁场,只要林家的底子在,天下那么多生意,哪一行都可做得,又不是非得做冶铁生意。但家主林老爷子认不清形势,宁死也不肯交出铁场祖业,最终使得周福生下狠手,一道通鞑的莫须有罪名,就查抄了林氏。林大少爷本身就积弱多年,抄家时受了惊吓,摔下台阶,就一命呜呼了。
因为大少爷体弱多病,二少爷林书豪自幼时就被林老爷子送到莆田南少林寺学艺强身。况且林氏既然是铁商,自然免不了追求刀枪之利,尚武也是林氏家族的风气。
莆田与尤溪不过一府之隔,林家蒙难的消息传到莆田,年已十六岁的林书豪愤而下山,潜回尤溪,以图复仇。对于小叔子的复仇之念,方惜琴自然苦口婆心地劝阻。当时周福生虽然查抄了林氏,没收了铁矿,但没有举起屠刀杀人,最多只是关押县牢。至于林老爷子以及林家大少爷,一个是年迈气死的,一个是病弱摔死的,不能完全怨天尤人。再说同盟军都能大破天下无敌的满清铁骑了,林家有什么力量复仇?
林书豪血气方刚,而且自持武艺,誓要复仇。对于小叔子的固执,方惜琴也没有办法,只得随他落草戴云山,趁着同盟会新政中增收矿税、整顿铁场的时机,发起矿乱。
但是,双方力量相差悬殊,在同盟军如日中天的威势下,林家的复仇,闽中的矿乱,注定是一场闹剧而已。
所以,竹崖寨濒临破灭之时,方惜琴不顾林书豪的强烈反对,决定接受招抚。她知道,如果再不接受招抚,势必是屠寨的下场。作为林家的子嗣,林书豪更加不可能活命。为了给林家留下一条血脉,方惜琴没有别的选择。
“起来吧。”
方惜琴听着那平和的声音,没有想象中的盛气凌人,心底不由略微宽慰,身形顿了一下,道:“谢督帅。”
方惜琴缓缓地起身,尽力地想保持一份优雅和尊严,但是跪立太久,她的脚都麻了,刚一起身,便立足不稳,差一点就要倒下。这时,一声“小心”的警告之后,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倏地抓住她的手臂,止住了她的倾倒。
在众目睽睽之下,方惜琴心神大乱,她很害怕高旭趁机羞辱自己。幸好,那只手等她稍一立稳就收回了。随后,方惜琴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自己的脸上,似乎在打量自己的容貌。
方惜琴对于自己的容貌,向来有足够的信心。就算落草山野,与矿盗为伍,她也保持着最好的妆容。但在今日迎降,心如死灰,神色颓废,反而黛眉不施,妆容不理,一番本色相对。
方惜琴抬头看了那高旭一眼,一迎上他的视线,却发觉自己被他那平和的声音蒙蔽了。他的眼神虽然没有咄咄逼人,但却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方惜琴本来就患得患失,不知自己接受招抚是对是错,所以,在高旭的威名所摄之下,更是有点手足无措。幸好,她不是寻常闺秀,是在商海中沉浮的铁娘子,自制力不俗,神情稍一恍惚,马上就回过神来。
当方惜琴再次直视高旭的时候,却见他从自己的身边经过,在大批亲卫将领的簇拥下,径直向寨里走去。突然,一个嬉皮笑脸的胖子立在她身前,嘿嘿抱拳笑道:“有劳铁娘子远迎,在下深感荣幸啊,久仰久仰。”
方惜琴知道这个胖子姓楚,是旭卫镇的统领,也是同盟军督帅高旭的心腹。瞧着胖子那不怀好意的笑容,方惜琴有一种被狼盯上的感觉。拒时到如今,方惜琴知道自己身为女子,又颇有艳名,想要保持身家清白,那是妄想。
方惜琴尽力地以不卑不亢的神色向楚胖子施了施礼,道:“贱妾见过将军。”说罢,方惜琴就不顾胖子的搭讪,转身追上高旭几步,又道:“督帅请慢行,容贱妾引路。”
方惜琴见高旭停下脚步,只听他道:“先去看看那个林二少爷。”
方惜琴犹豫了一下,这高旭入寨就要见林书豪,忍不住为小叔子的性命担心,但在高旭的逼视下,只得道:“督帅随贱妾来。”
方惜琴领着高旭转过山寨简陋的聚义大堂,来到后厅的卧房外。
林书豪在昨夜的一个突围战中,因为寡不敌众而身受重伤。他在莆田南少林寺习艺十年,武艺虽然登堂入室,但在乱阵之中,武功再高也是无济于事。
在卧房外,方惜琴又犹豫一下,她知道这个小叔子是不肯降的,更是不肯放下仇恨,但他重伤在身,跑也跑不了,要是在言辞之间冒犯了高旭,高旭大怒之下,林家就真的绝后了。果真要是如此,那她如此忍辱负重又有什么意义?
方惜琴想罢,向高旭恳求道:“督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