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窦冲的冷汗刷地一下流下额角,这一吓非同小可——天王如此器重杨定,在大局面前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他窦冲再重,也重不过煌煌长安。他跪伏于地,已不能出一言,唯有叩头不止。
苻坚漠然俯视了他半晌,才开口道:“朕非汉景帝(注1),你无须惧怕。慕容冲与朕之死战无可避免,交不交你,与大局无碍。”窦冲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敢出声,耳中便听得苻坚扬声道:“传语燕使转告慕容冲——事已至此,无可转圜,多说何益!要战便战——朕领大秦五万军民,誓与长安共存亡!”话音铿锵,如金石铁器砸进每个人心中,窦冲亦是一凛,便又进言道:“陛下,此去慕容冲必更加疯狂地攻城,长安缺粮少员,饿殍遍地,决计挡不住三番两次的进攻,末将斗胆献策,决战时刻可叫慕容冲有去无回!”
苻坚言语豪壮,心下却也知道城中境况,已是大厦将倾苦苦强撑,哪里还能决一死战?因而问道:“何策?”
窦冲沉默片刻,才沉声道:“焦土之计。”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这全然是一个损招,杀敌八百,自毁一千,竟是要引燕军入城,再焚毁长安,与鲜卑军同归于尽了!
数位文臣皆摇头不止,太子苻宏亦忍不住道:“千年帝都怎可毁于一夕!”
窦冲站起身来,并不惧他身份贵重,反直勾勾地盯着他道:“难到要将长安完完整整地拱手相让于那卑鄙无常的白虏吗!”
“一旦火起,百姓无知,何以逃生!”
“围城经年,城中百姓已经易子而食,生无可欢,死又如何!”窦冲语气又已带上了一点蛮横,他是百战猛将,更不在乎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转向反对的诸人,“不然列位大人还有何计击退慕容冲!”
于是众人皆是哑口不能答,半晌之后,前军将军李辩出列禀道:“陛下。。。末将附议,不如此,不能败鲜卑。”
苻坚枯着眉头,一言不发,只以手指不住摩梭着腰间的天子剑。一片屏息噤声中他终于缓缓开口:“。。。不可。”他站起身来,内侍总管忙过来要搀,却被摆手推开了,苻坚背过双手,脚步虚浮却又坚定地前行,一字一字地道:“为人君父,当知百姓无辜!朕纵是已失天意,也断不能失了民心——鲜卑围城一载,长安无一人出降,何忍弃之不顾!”
张嘉率先起身,拂尘一扬,打了个稽首:“天王仁者无敌。”
众人似方才反应过来,一个个地俯身下拜:“天王仁者无敌!”
一时御医煎了宁神养伤的药奉进,太子亲自捧了风送至榻边,因满殿文武除了张老道皆已告退,便忍不住道:“窦冲此人心肠太狠,恐非久为人臣。”
苻坚就着他手一口一口咽尽了苦药,才哑声道:“待你即位为君,朕自当为你除之。”太子吓地连退三步,瘫跪在地,浑身颤颤:“儿臣万万不敢有此妄念!”苻坚沉默了半晌,漠然地挥了挥手,命他退下。
他的本意并非吓唬他这个荏弱太过不似胡族的长子,若是他真能担得起这天下,传位又有何妨?但话一出口,便不自觉带上了不怒而威的警告意思,他苦笑了一下,低声对张嘉道:“道长见笑了,如此风雨飘零之际,还免不了相互攻讦。。。”
张嘉久不闻朝堂中事,此刻也不肯惹事多说,苻坚顿了一顿,又道:“。。。若是长安不能终此年,朕当何处?”
“。。。。。。”张嘉沉默地看着英雄末路的君王——心里没底却还要硬做顽强,挡在众人面前强撑这破漏百出的天,“天王。。。。。。何意?”
“朕尽力而为拼死而战,若终究保不得长安——”苻坚忽然罕见地激动起来,“朕宁死也决不能落入慕容冲手中受那奇耻大辱!”
张老道没想到苻坚会有如此决绝的反应,因从不曾听闻二人旧事,此刻便也一时茫然——如今乱世,王朝更替已是常事,前朝君主降于后来居上者比比皆是。苻坚连声催促,已是有些失色而惶了,他赶忙回神,掐指算毕:“老道曾得家祖传下一部天书,其上箴言有云‘帝出五将久长得’——真到了最后关头,肯请天王西出长安,驾临五将山。”
苻坚道:“长安城西的。。。五将山?如此可保大秦?”
张嘉不肯把话说地太满,只道:“至少不会落到慕容冲手中。”
苻坚失神片刻,半晌闭上眼去,无力地喃声道:“也好。。。也好。”
“苻坚果然拒绝交出窦冲。”任臻冷笑了一下,笃定地瞄了身旁的壮汉一眼,“他没那么傻,应承这城下之盟。”
又被拐着弯骂傻的杨定沉默下来,在他心中,并非真地愿意降燕,如果可以他并不想与苻坚为敌,他只要惩治祸首窦冲为族人报仇,慕容冲便笑他痴傻,到了这个你死我活的当口苻坚稳定阵营尚且不及,又岂会信他去做亲痛仇引火烧身之事,也便只有这杨定,也不知是天真还是愚钝,竟想以区区窦冲一人换这场箭在弦上的决战。
说话间,几个裨将掀帐进来,来禀楼车修造事宜——日夜赶工而出的十架楼车当日被长安守军毁去两辆,三辆损坏严重须得补修。任臻听着听着忽然颦起眉来:“怎么会无法完工?!此事是交韩延负责,如今他人何在?为何不亲来向我禀告!”
任臻平日疾言厉色的时候不多,韩延手下几个裨将便奓着胆子开口替主将辩驳:“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