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不远处马蹄扬起的烟尘,凉王苻坚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然而面上还是一丝波澜起伏都无,谁也觑不破他内心的翻腾激越。
“天王,这次魏军出城人数不到两万,与先前相比锐减过半,我军兵力占优足以吃掉他们。先前他们龟缩在城内我们一时无可奈何,如今他们既然已被引蛇出洞,不如一鼓作气——”
苻坚一扬手,打断了副将的建议:“不要轻举妄动。魏军骑兵少是因为这个月来他们杀马为食渡过粮荒,已经装备不出伊始的骑兵规模了。但城内估计还有一万多的步兵正小心翼翼地准备策应——如今只要我军一有异动,他们的大部队就会再次退回城中,而再无议和的可能。”
凉军中的高级将领都心知天王事隔多年再次出兵,奔袭千里,为的绝不是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为了以战逼和,但叫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才围困住的魏军毫发无伤地通过他们的包围圈,甚至还要一路护送他们闯过柔然军队的势力范围,魏国皇帝才肯最终议和,心里到底有些不甘,只是苻坚爱兵如子,在军中威望如日中天,根本没人敢当面异议,最多只能旁敲侧击地道:“可看魏军这般戒备小心的模样,可不似真有诚意议和,若是到了沃水他们突然使坏发难。。。”
如果拓跋珪真如魏使崔浩所言,只想尽快脱身回平城挽救魏国之危局,而宁可牺牲一切,对苻坚而言倒是正中下怀,他也不想再继续征伐,徒增战祸;可从以往的交手经验来看,拓跋珪坚忍不拔,为达目的可以出尔反尔,他不信他会甘心轻易认输。
魏军骑兵簇拥着那展绣着苍龙的大纛王旗越来越近,苻坚微一眯眼,朗声道:“三军开道,放魏军过路!”顿了顿,又沉声吩咐左右:“传令下去,所有人等枕戈待旦,沿途警戒,谨防有变!”
苻坚一声令下,旗兵登高挥帜,阵垒分明的凉军接令之后登时如潮水一般向两边退去,迅捷无比而又有条不紊地让出一条一里有余的道路来。魏军骑士们踏着薄雪冰渣,紧握弓弦枪戟,紧张地注视着两旁虎视眈眈、披坚执锐的凉军骑兵们,从他们的阵线之中穿行而过,踏上了归家的茫茫路途。
社仑倒是言而有信,对苻坚的命令没有阳奉阴违而是约束部下没再针对魏军发动攻势袭击,然而从苍茫的草原风光到绵延的崇山峻岭,这一路双方都推进的极其缓慢——魏军居中先行,凉军尾随两侧,互相提防彼此戒备,在双方主帅的克制弹压下虽没有爆发冲突,之间的气氛却也凝滞到了极点。
直到大军前锋部队入关,抵达沃水,沃阳城就在对岸遥遥相望,拓跋珪提了一路的心才算微微安定。他执鞭拨开齐腰高的黄苇草,果见任臻负手而立,背对着他眺望着远方的层峦叠嶂。拓跋珪不觉得停下脚步——此情此景,依稀仿佛。十年之前西燕大军兵临萧关,直指后秦国都固原,十万儿郎就要喋血厮杀之际,任臻也是这样独自一人,寥寂地望着那片即将赤地千里的沙场——江山万里如画,英雄竞相折腰。
而那时候的他,只敢遥遥在后,止步不前,眼睁睁地看着苻坚上前与他携手并肩,那一对傲然而立的背影有如一支利剑刺进了他的双目而直破脑海,可他却只能咬牙切齿而一声不吭地避离开去。
拓跋珪迈动沉重的步伐,缓缓地抬起手来,将身上的大氅张开,把那道孤独的身影纳入自己的羽翼——往日烟尘,fēng_liú云散,俱往矣。而今站在他身边,得他全心信爱的,唯有他北魏太祖拓跋珪!
任臻察觉顶上阴影,幡然回首,二人四目相对,拓跋珪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色中的掺杂着些许迷茫的疲惫。这个陌生的眼神叫拓跋珪本能地心中微微一悸,刚欲开口,任臻却已恢复常色,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说起全军扎营之后的种种布局,拓跋珪立即忘记了这一闪而过的不安,微一颔首,亦沉声答道:“日前侯官已经携带密旨潜往沃阳,一旦夜色火起,他们立即率军出战,夹击凉军,杀他们个措手不及!这一次朕亲临前线,料他们不敢再做观望;军中也已经安排妥当,就等。。。凉军那边的回复了。”他们定下的诸多计策都是建立在苻坚亲至的前提之下,虽是两国议和,可苻坚毕竟身为一国之君、三军统帅,在忌惮之下未必肯身入敌营,大有可能委派他人前来交接。
任臻轻轻折下眼前一株已经半枯的黄苇草,端详半晌,忽然松手,荒草落地,永远凋零在边疆冻土之中:“苻坚。。。会亲自来的。”
拓跋珪无声地皱了皱眉,此刻听得身后草丛哗哗响动,却是亲兵匆匆来报:“陛下!凉军回复——苻坚将于今夜酉时过后,亲赴入我军大营!”
任臻闻言,双肩便微乎其微地一抖,轻搭其上的披风登时拂落,拓跋珪收回视线,阴沉着脸转过身去,仿佛咬牙切齿般一字一句地道:“好。回去吧,好好准备一番,给苻天王一个毕生难忘的夜晚。”
更出乎意料的是,在魏军厉兵秣马之际,苻坚带来的人马只有护龙卫的八百壮士,仿佛真的是过来进行一场化敌为友的和谈。
拓跋珪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虽是局势失利也依旧能撑起泱泱大国的气度风华,对昂首阔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