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事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车内的贺兰宓忽然激动地攥了晁汝的衣袖:“是他!”
晁汝一张蜡黄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却在贺兰宓欲掀开车帘的瞬间一把摁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委实不像个病夫。
“众目睽睽之下,便是与他相见,你能说什么、做什么?”晁汝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此时此刻宫中一草一木皆是皇帝耳目,你若逞一时之快,只会让皇帝对你起了杀心,那就真是全盘倾覆——小不忍则乱大谋,明白么 ?”
贺兰宓怔怔地望着晁汝,明明是平凡虚弱的一张脸上却有那样一双光华内蕴的眼睛:“我。。。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何是劝慰她的,他说出来却字字沉重,仿佛是压在自己的心头。
车帘掀起一角,敬上系着红绳的一方礼匣,贺兰宓打开一看不由惊呼一声:“摩尼珠!”如今北魏上下奉佛学为国教,平城宫室也多以佛教七宝为名,自任臻住进摩尼殿后,拓跋珪自千里之外的辽东海域寻来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命名为“摩尼”,供进殿中为镇殿之宝,赐予任臻。传闻反复摩梭可暖血助气、遍体生温,是疗伤养生之圣品——拓跋珪对其之宠重可见一斑。
晁汝眸色一闪,又恢复了原先的木然神情:“来日方长,当今皇帝并不流连于后宫,你如今晋为夫人,又有大贺夫人为倚仗,以后在宫中的自由与权力自不待说,那个男人得皇帝特许也可长留宫中,天长地久,还怕没有机会?有些事情只要双方你情我愿,自可穿针引线做的隐秘——反正娘娘也不想与人做长久夫妻,将来也是要风光大嫁的,如今不过是把事情发生的顺序颠倒了一下,放眼天下,有什么比嫁给当今皇帝还要尊荣体面?”
这话实在说的有够胆大妄为,一般女子听了只怕会又羞又吓,偏贺兰宓任性恣意,想毕竟是大以为然,便也松开手坐回原位,瞟了晁汝一眼:“晁汝,你是个人才,我与父亲说去,让你作为陪嫁跟着我入宫,居留掖庭——以后传话办事都还用的着你。”
晁汝垂下眼睑,听着耳边车外渐行渐远毫无犹疑的脚步声,缓缓地抿下唇去,低声应道:“是。”
那夜宫宴自是说不出的盛大奢华,更有甚者,皇帝赴宴之时,穿的乃是鲜卑礼服,束发结辫,戴金龙步摇冠,赫然是昔年草原王者的打扮——这可是拓跋珪定都平城推行汉服之后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穿胡服,结合先前的朝堂风波,有不少人已经嗅出了风向转头的味道。谁知敬酒的时候拓跋珪头一个举杯敬向贺兰讷,口称“莫干”,鲜卑语中即岳父之意,拓跋珪联姻各部,却从未给谁这样的殊荣,把贺兰讷喜地脸放红光,众人齐声恭贺这段亲上加亲的好事,而其余汉臣们则是强颜欢笑,如坐针毡。
筵席正酣之际,拓跋珪笑对贺兰讷言道,若遵循拓跋代国的古礼,这场婚宴应办在盛乐故都,才算告慰了拓跋氏的列祖列宗,可惜现在高车作乱北疆,御驾轻易去不得盛乐,未免可惜。
贺兰讷一时酒热,拍着胸脯道:“高车人不过是流寇之属,怕他做甚!我贺兰部在敕勒川的兵力集中起来,足以踏平他们!”拓跋珪哈哈一笑:“国赖老臣,朕就多谢莫干了!”
贺兰讷还在侃侃而谈,贺兰隽则瞥了堂叔一眼,仰头将杯中物狠狠地一饮而尽。
直到酒过三巡,拓跋珪避席更衣,外面更是繁华热闹地不可开交,唯有一道人影趁乱闪身跟了进来,在拓跋珪驾前猛地跪下。
拓跋珪似吓了一跳,命左右搀他起身:“贺兰隽,大喜之日你这是做什么?”
贺兰隽又磕了个头:“皇上,末将自请出征高车,为国分忧!”
拓跋珪哈哈一笑:“好的很,你叔叔刚说出兵,你便自请为将——贺兰氏果然是我大魏朝的擎天一柱。”
贺兰隽急了:“叔叔确然骄横太过,皇上是知道末将的,这些年来一直对皇上言听计从忠心耿耿,请皇上许末将出征,为国报效!”
拓跋珪张开双臂,两名小内侍立即上前为他剥去缀毛图腾的外衫,又换上自己惯常穿的玄青流云的广袖长袍,若非头上还戴着步摇冠,望之便如翩翩汉家郎。他瞟了贺兰隽一眼:“你多心了。朕若疑心贺家,怎会再娶贺兰宓?你叔叔的兵力大部分都分布在敕勒川大草原,他肯借兵,的确解朕危急——你们都是朕的忠臣。”
贺兰隽早就见识过了拓跋珪的翻脸无情——无论他自己愿意与否,命运也早已与贺兰氏休戚相关一损俱损,贺兰讷暗中联合鲜卑豪强对拓跋珪的汉化令阳奉阴违甚至有恃强要挟之意,怎可能不遭拓跋珪的忌?他越是笑语晏晏百般宽慰,他心里便越是忐忑难安,故此才愿意主动请战,再立大功,想至少以此来保全自己。他苦求不止,拓跋珪便皱起了眉,要笑不笑地道:“贺兰家的将军带着贺兰部的人马,就这般急着把这天下所有的战功都给占全了?”
唬地贺兰隽慌忙再跪告罪不已——沮渠蒙逊骄兵悍将下场如何历历在目,他哪来敢当这样的罪名!拓跋珪正倚在榻上,接过一碗浓茶啜着醒酒,此刻便有些不耐地抬手一摆:“让谁为将领兵,朕心中自有定断,早晚要告诸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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