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忻姑都气得说他一句:“这个老黄,越来越不像话!”
从前他经常来的时候,我还很记得他。
因为老黄相貌太滑稽。头上没有几根头发,听说是生来秃。眼睛小的同麻雀似的,一口黑乎乎的牙齿,瘦,太瘦,衬的身上沾满泥巴的破衣服总是布条似的晃荡,冬天也半露着胸膛。
女学学生很怕见他。说是有伤风化。
因只有我年纪最小,忻姑又不忌讳这些,所以每次领着女佣去登记他送来租子的总是我。也就有些熟识了。
不过,他那时还很老实,干活很卖力气,一整天泡在水田,插秧,照顾庄稼,割水稻,舀米,样样使得,租子也从来不缺半两。
今天忽然见到他,我很是吃惊:“老黄!你你这是怎么了?”我走过去,给他撑住伞。
我叫了半天,老黄醒过来了,躺在泥水里,脸色死尸似的,惨白得厉害。微弱地叫我:“这袋是今年的租子,杏秀”
我这才看到他身边有一袋东西。
“这有什么紧要?你的脸色这样不好。你等一等,我去叫人抬你。”
老黄没有回答。又晕过去了。幸好这里离女学已经不远。我走回去,赶紧叫了几个健壮的佣人,抬了个架子,把老黄抬去女学。
把老黄搬上架子的时候,才发现老黄的肚子鼓得老高。佣人们议论说,老黄害大肚子病了。
抬回女学,忻姑也回来了。架子被放在院子里,女学生们隔着窗户指指点点。
忻姑看着老黄,和他鼓起的大肚子,皱起眉,以当年叹张妈的语气,叹道:“可怜!”
得了大肚子病,听说是要命的事。而老黄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最顶用的只有他一个。
忻姑和阿姨们实在可怜他,就叫他以后不用再过来干苦力活了,租子也只要交三分之一就行了。
后来老黄被送回家去了,还请了个大夫。听说是忻姑替他掏的钱。
更后来,我也不知道了。不过,老黄送来的那袋米,依旧是做成了米饭。味道不大好,女学生们不喜欢,很多都倒掉了。
大约过了一年,十五岁的时候,我考上了外省的师范,人也长得很高了。女学门前新载的树都不如我高。
忻姑和阿姨们打量我的目光,也总是像在看一株亲手栽下,刚刚长起来的树,宽慰极了。收拾行李的时候,她们都哭了。
我离开居住了四年的女学的时候,春风送行,杨柳行行。女学往外的路上,都是忻姑和阿姨她们亲手栽下的树。
一棵、两棵、三棵、四棵我坐在马车上,数着树,第一次独身一人,离开了家乡。
师范读了三年,其间回来过一次。
别的大多淡忘了,只还记得回来的时候,最一次得到关于老黄的确切消息。
拒忻姑替老黄请了一次医,又免去了他三年来一大半的租,老黄还是病死了。
老黄家只有一个瞎眼老娘,和一个残疾的儿子,一个小女儿。女学租给他家的地,就没人种了,总收不上租子。
一年也就罢了,两年,三年,总是连一成的租子都交不上来,反而要靠女学接济。
女学不是善堂。没人能种地,就只好把地收回来,另派佃户了。
近年天灾人祸,很多人没了土地,愿意交更多租子租地种的佃户也是有的。
仕绅佃户,谁不说女学慈怜。就连老黄的瞎眼老娘,也只说女学的好。
要是那些土豪劣绅,一定会逼他交足租子,就早早就辞了他,哪里还会又给他药钱,又减租三年。
也是苍天不公,谁叫老黄命不好,竟然得了大肚子病。
不过,虽然如此。那时候,我总觉得有哪里不足,只是说不上来。
……
一路上先是马车,轮船,最后是驴车,走走停停,我把回忆梳理到不知第几次的时候,终于快到了小妹妹的婆家。
我的小妹妹,叫做“桃儿”。
在更早一些,老黄的事发生的一年之前,也就是我十三岁的时候,我父亲腆着脸上了女学的门,说已将我许配给了一户县里的有钱人家的独生子,想将我接回去完婚。忻姑不答应,父亲竟叫了几个流氓做打手,动手动脚,要将我强行劫回去。
忻姑怒极,最后是不顾骨肉之情,拿出枪,才逼得那些人离开。
后来打听,才知道父亲做生意亏空,那个总是跟着他做生意的姨娘卷款和别的男人跑了。正巧那户和父亲有过生意往来的有钱人家,病怏怏的独生子眼看快咽气了,他家想要一个童媳妇冲喜。父亲就打起了我的主意。
原本忻姑还指望革命成功之后,过得几年,带着我回家去长住。被父亲这么一闹,忻姑再也没有这个念头了。
只是几个月后,到了秋天,祖母去世了,我们不得不回去奔丧。
家里的老宅陈旧破败了不少,仆人也少了。
父亲这些年行商,先是经营丝绸,后又摆弄杂货,却都遭洋布洋货冲击。洋货越是便宜好使,如父亲这样的做国货的商人的生意便日亏一日。幸好家里还有祖传的良田,算是仕绅之家,靠收租子也能勉强维持。实在不行,退居乡下,做个田舍翁也使得。
弟弟尚且还好,任凭父亲再怎么折腾,他终归是个男孩儿,读书在外,一向成绩不错,再怎么败落,也依旧是个少爷模样。
只是小了我九岁的小妹妹,却裹起脚来了!
忻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