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发现他不像从前那样狼蹿野胡混了,更多的工夫是陪伴着那个内向的女人埋头侍弄店里的生意,偶尔也忘不了往湖洼里自己的水旱地跑去使劲。\|\|||
那是他的原配被土顽逼得跳了湾一年半拉子后,日本人来了,在鲁中山区修筑永久工事,招摊派劳工。安碌碡已婚岁数又超,按规定不能招用,但他却出了劳工,因为地多的富户卖一个名额,他顶替上就能换回一担谷子,一下子解决了快要饿死的一家人生计。
他坐“闷罐”到了张店,又坐卡车颠簸到了莱芜,没出两个月,安碌碡浑身累得散了架,受不了了。和没来时招募人说的根本就是两码子事。鞭子抽,棒子打,吃地瓜干、玉米面,喝苦井子水。黑心把头和鬼子汉奸沆瀣一气根本不把劳工当人看。吃榆树皮苲草混合面填不饱肚子不说,还拉不下屎。偷吃野灰灰菜,眼睛金星闪烁,晃光流泪,浑身上下肿的变了形,肌肉用指甲拤下去半天上不来。
安碌碡揣摩着再这样挨下去,迟早要送命的。就和几个黄河跟里来的老乡商量:早晚都没好,逃出去捡条命。可是,有开小差被抓了回来的,被绑上马掌架子,皮鞭暴雨般落下,打得皮开肉绽,昏厥过去,冷水泼醒,伤口化脓惹得苍蝇哄哄,气味恶心,不等身上的疖伤刚变色,就被撵出去干活了。
中伏的午后,阳光毒辣辣地烤得人脊梁冒烟,安碌碡苶苶地抬着石头,无精打采,汗水顺着四肢往下滚珠子,由于吃喝卫生条件差肚子疼闹后跑,折腾得他浑身乏力。他在一丛蓖麻子高大的枝影子里咕噜了一袋烟工夫,难受地耷拉着头瞧蜥蜴啄食蠓虫子,忽然,一段奇妙的调子把他吊起来听呆了。
那是用口琴吹出来的,粗犷高亢,遒劲舒畅,为鲁中北一带琴书扥腔所没有的味儿。四十多年后,当安碌碡随着刚改革开放弄潮的侄子开三轮拉着他去县城赶物资交流会,吃乔庄水煎包,看三点内衣歌舞团、惊险刺激的飞车走壁,买褂子、小玩意儿,从盒式录音机里听到《拉网小调》时,顿时唤起了被日本人治去干苦力的那段刻骨铭心的非人日子……
但眼下他半个身子埋没在荆棘草棵子丛中,和风爽朗,白云飘游腚后面一沟绿水涟漪拳拳,蜻蜓飞舞,野花摇曳,香蝶蹁跹……恍惚间,五六只儿野鸭子忽嗒着翅膀冲出芦苇荡从头上飞掠而过,又绕过监视岗楼飞向远方。
监视岗楼上的日本兵好像午眯瞪,昏沉沉睡凝了,倚在联椅上熊躺不动。安碌碡逃跑的冲动就是在这一刹那猛然产生了。他扎紧了裤子,野兔子般急匆匆跳跑了几步,然后又趴下来,慢慢向那个吹口琴的小鬼子匍匐前进着摸了上去。
仔细瞧瞧正是五天前朝着体弱害病的小无棣大练手脚直至吐血晕倒毙命的尖黑嘴狐狸,“还酸吹你姥姥那个烂东洋驴豁b子呢,老子不要了你小子狗命,就是**劈拉的!”
当下,两个青旧大坟砖早已被安碌碡牢牢拤在了手里。快爬到那个日本人的身后时,忽见一长把打铁锤倒在车前草里,他不禁眼前一亮,潜在的虎背熊腰猛劲爆发得势不可挡,只一抡,那个美滋滋的日本鬼子就脑勺“喽”地大花开了个一塌糊涂,痉挛的身体猛烈地抖擞了几下就舒展开来,双腿伸直了,软软地躺在沟坡上。而安碌碡则一猛子捣进浮萍蓬蓬的水湾里不见了人影。
他躲过了鬼子一拨又一拨人狗簇拥急刺辣眼的地毯式追捕,两天后的清晨,在下豹峪一片长满荠菜、山菊和蕨菜等的山耳旁,疲于奔命的安碌碡算是暂时放下心来狼吞虎咽地填饱了肚子,这是蹿出来后,头一次大胆地吃东西。野菜虽然辣涩苦滞,可粘糊糊的,满口生津,吃得很香。然后,在一圈马尾松掩映的磐顶黄石上沉入香梦,海睡了过去。醒来,天已经黑得跟乌米年糕似的了。看看天上的北斗七星,他辨别了一下勺把方向,往四下里打量了几遍,向日思夜想的北边走去。他捋划一下皱额窄脸嘟囔道:“没错,锦秋湖娃娃,寒窑破家劳苦穷乡亲就在那边等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