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村娘家回来后,梅玉莲索性将随身细软填了个包袱背搭着,托邻居两个婶子撑了小船把自己送到了常驻西大泊的姥爷跟前,说是给大伙来烧火做饭。 她闯进了孝妇河故道西南的锦秋湖鹧鸪沙洲,连着十几天不走了,晚上就作伴住在我姥爷他们一起捕鱼狩猎开荒种地打理水田的附近一个渔台子上。姥爷则专门在她门口拴了黄狗大猛守护着。
姥姥的到来把一个鹧鸪沙洲的平静搅碎了,两个人神话般侍弄莲藕鱼龙香稻,捕鱼虾养鹅鸭。想起结婚后的历险遭遇,起初姥姥还有些心有余悸,梦里常忆起些被劫掠追贩的经过,可两个人在一起情投意切的日子造化缘分延续得一多,便疏淡忘却了不悦的往事。
姥爷常常掩饰不住感受深刻地说:“大洼里逍遥自在蒙庄周,游山玩水乐悠悠,放心说笑尽情逗,没人绕舌你也绝不会憋屈烦闷犯愁忧,更不用像木匠干活净吊着墨线正瞅了斜瞅,无官无兵无忌惮,有生有猛有水鲜,好就好在荒草水洼天高皇帝远,士大夫不愿意去,荆氓也嫌吃苦担险”。
可就是沼泽渊薮蚊虫孳生得肥厚彪悍,如小团乌云压顶,似缕缕烟雾缭绕,熙熙攘攘,挥之不尽,层出不穷,随便拾起块坷垃来一家伙掷出去能打下一小捏,抡起镰刀拼杀听得到咔嚓嚓斩断肢腰的响动。
这里嗡嗡嗡,那边哼哼哼,跟祖传的老棉花纺车似的,劲道密实,此起彼伏,彻夜不息,令人发瘆的鸣叫飞舞着一团团黑霾灰瘴的密匝匝乱噪噪的啸唱喧哄,濛着草树闹嚣,贴了水面整体移动,魅影蛊惑,冷黑森森,倘若从中间走过去就会扎得你的脸痒痒黏涂,扬起手掌一划拉就能攥一小把伸胳膊蹬腿踢蹬的。
锦秋湖的土著蚊子有两种:一是黑老鸹,通体炭黑不染杂色,属于老资格;一是灰花斑,浑身浅灰间杂白道,系后来者居上。这两种蚊子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嘴巴比身子长,叮咬时哑巴不出声,撅起腚来吸血念真经,吸针尖锐笃实趁劲,马到成功,踏雪无痕,来去一阵风,被叮无感觉,飞走后才鼓躁疙瘩疼痒招挠红肿难退。
为避蚊虫叮咬袭击,姥爷和姥姥即使天再热往往也穿得袍麻整齐的,尤其是傍晚尽量不露皮肉在外面。沟沿河畔蓬草丛中,每到晚间萤火虫就飞呀跳的放出幽幽绿光,衍化出迷离殊异的图案,好像梦幻之水在潺潺流动。
大大小小中华毛螃蟹和青黑铁螃蟹总是趁着夜深人静天籁寂奏成群结队地四下里游逛觅食,天明窝旁、沿途软膏淤泥上密密麻麻全爬满了蟹爪尖印。那时的锦秋湖野洼水坡,水产丰赡得流油,信手拈来,惯得人大手大脚浪费性地食用,啃一两口就撇一边去,真是令人神动神驰神系神牵神醉神往神壮神美得难受,悔不早生半世纪呐!?
一九三九年锦秋湖区遇上了百年没有的大洪涝。
不过,起初瞧上去却似乎毫无任何徵象,并且,水镇惯了的“一溜边河涯”人还都担心着挨旱的事。
盛夏未去灼风渐执,姥爷种植的鱼龙香稻黄橙橙鼓甸甸摇晃晃,忽闪得姥姥双眼光彩灿烂喜气洋洋的,高梁晒红了半天彤云,华盖盈野的玉藕泥水里白胖钻藏,莲蓬高擎着理想妙思的果实,玉米纷纷抱着乳香粉蕊的金玉雏婴,一个好年景眼看着就像是牢牢靠靠绑到了巴掌里。
而小舅也在姥姥腹中长得全毛全翅全鳞全鳍,就等着撞上个好日子鱼龙破浪腾空飞将出来闯荡大世界了。
临收获前几天,天气越发燠热沉闷起来,那年春末初夏,旱魃就从天而降,遍地飞蝗,而后愈演愈烈,大有横扫千军,摧枯拉朽之虞。
姥爷是见过干天之籁地妪之象的,但对此等火燮烈度也不免心存忌禅,各色人等走在路上,栖栖遑遑,紧紧张张的,地里的庄稼早都发蔫打卷桶,快冒烟了,势不得划根火柴就能点着。
狗热得像刚刚狂奔来停下似的,绞狞着毛脸,舌头吐在嘴外头,哈达着粗气呼噜,看见来人勉强咬两声,却如同直僵嗓子秃鹰悲号。就连骡马的声音也像病猫叫,在水湾旁边无精打采地转悠着边喵喵的,而猫本身,倒像是学会了牲口的嘶鸣。无数蜻蜓黄云一样紧贴低矮的草花猖翔狂乐,甚至恣痒痒地擦响了水皮,煞有介事地飞来逛去。
然而,俗话说“大旱不过五月十三。”这句农谚姥爷早就知道,尽管他小时候不解其意,反正一帮愣头青们都晓得这五月十三挺牛气的。
眼下,已经是十二都日头西了,花花绿绿的缤纷植类仍被捂得晕头转向,神经质地蹀躞着雌雄蕊不授粉胡拥蹭。
姥爷忧心忡忡地往西南凤凰山方向眺望,有片乌云大概是晌午歪就从那里升起来的,初看像一个秃头癞脑痂脸蛋疮脖根的苦怪孩子,懵懂呆滞,但脑门的中心却透着漆黑,黢云迅速上升蔓延,像是无底深渊的老根娇儿。
在姥姥出去抱柴禾苫席以免淋湿了的时候,她听到“咔嚓”一声炸雷,骤然而起的风把笨拙姥姥和柴禾一起掀荡着推了个趔趄撞到姥爷身上。
姥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可终究还是没讲,只是有些激动地抹着眼泪,姥爷急忙责怪她不该操心出来,遂接过柴草,扶着她走开了。
正在折腾着的云团像炸群的牲口一样受惊乱窜,湖面映出一团团匆匆移动交织的明暗晃影。
雷声滚滚,霹雳震彻了湖野的每一个角落,淫雨滂沱,风卷树低,一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