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不到头的柯尼斯堡防线就像是两个世界的分割线,外面饱受战火摧残、冷冷清清,里面的居民区、学校、商店以及绿化设施都较好地保留着原样。作为数百年来德国传统领地东普鲁士的首府,柯尼斯堡的繁华不仅仅浓缩于港口和市区,干净整洁、现代化气息十足的近郊完全不同于林恩印象中的“城乡结合部”,而真正欧式风格的建筑更让他想起了一些号称高档的住宅小区,按照他那个时代的所谓绿地率和容积率,眼前的环境足以让开发商们打出巨幅招牌:都市乡村、繁华田园。
路边的风景固然优美,只可惜林恩现在完全没有心情欣赏。不仅如此,看着周围三五成群的战争难民和拄着拐杖、包着伤口的士兵,心头又一次被帝国末曰的沉重色彩所笼罩。偶尔经过一些矗立着大烟囱的工厂,苏军轰炸遗留的弹坑焦土依然触目惊心,还有散落各处的飞机残骸,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这位刚刚度过了春风一夜的年轻人现实有多么残酷!
走一段路休息片刻,到了半下午的时候,一行人终于步入了建筑密集、街区纵横的市区。到了这里,周围的人们不再是往一个方向行走,有从港口方向返回的空载汽车,有形色匆匆的军人,还有戴着黑帽、穿着黑风衣并且神色警惕的男子——形势如此紧迫,柯尼斯堡居然还能看到盖世太保,这倒是让林恩非常意外。转念一想,受人挑拨也好,自然滋生也罢,难民、残兵聚集之地确实很容易爆发不满情绪,并且引发一些糟糕可怕的后果。
如想象中那般,越是靠近海港,大海的气息越是明显。带着咸腥味的风迎面吹来,时不时还有轮船鸣笛所发出的呜呜声,一行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但才走过几个街口,街道上的人愈发拥挤,直到完全无法前行。林恩踮起脚并伸长脖子朝前看,原来是一条沿街构筑的木架铁丝网警戒线阻挡了人们前往港口的道路,而透过远处建筑物之间的间隙,林恩隐隐看到了那抹深蓝。
“爸爸,爸爸,他们为什么不走了!”
曳着林恩外套衣襟的小卡萃丽奶声奶气地问道,天真无邪的语气中丝毫没有急躁或是不满。
林恩不知道德语的“码头”该怎么说,这会儿又不想花费多余的时间翻字典,便大致解释说:“前面应该就是等候上船的地方,大概是要排队进入吧!”
挤在这条街道上的人少说也有几千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戴帽子、戴披巾或是什么也不戴的,几乎人人都想知道前面的情况,以至于他们的脑袋就像是长在一小片区域内的狗尾草,在风的吹拂下小幅度地左右摇摆。
以青壮年男子的躯体和力量,硬要挤到最前面去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林恩想着白山羊胡子一家三口实在很难跟上,而且硬挤要是有用的话,这会儿街道上恐怕已经有很多人被挤成肉饼了。他想了想,转身往回看,这会儿仍有三三两两的难民朝这边走来,但引起他注意的是那些坐在街角以及沿街楼房各层阳台上的人,从他们的装扮来看,应该也都是从东普鲁士各处撤退而来的平民。相比较而言,他们脸上少有那种急躁,多了无奈的期盼。
于是,林恩转向白山羊胡子和少妇:“走吧,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而当林恩双手抱起小卡萃丽时,两人也各自拎起了行李。
朝着远离港口的方向一边走一边瞧,林恩很快选了一栋看起来像是旅馆的建筑,推开玻璃破碎的双开大门,走进满地狼藉的厅堂。这里的东西虽然乱七八糟,但还是能够看到人活动的痕迹。沿着尚且完好的回旋楼梯爬上二楼,走廊上有两个老头老太正倚着窗户往外面看。
林恩停住脚步,用英语请白山羊胡子代为向他们询问。
“请问一下,你们知道等候上船是按照什么样的秩序吗?”白山羊胡子话说得飞快,全然不担心对方无法听清。
满头发白、脸部干瘪的老头儿慢吞吞地答道:“你们进入防区的时候领取的号牌就是进入码头区的顺序,等着吧!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两天了,按照现在的速度,指不准还要几天才能登船离开!”
这句话林恩只听懂了一半,等白山羊胡子重新翻译成英语,他才想起这一家三口登记时好像是领了灰色的小牌子,而自己却没有。连忙要来白山羊胡子和少妇的一看,两个小牌子上印有一模一样的阿拉伯数字“273”。
“您的数字是……”林恩抬头看着对面的老头儿。
“我们这一批都是2-3-1!”老头儿将这些数字分开来读,而不是把它变成一个大数,这对林恩来说倒是好理解一些。
两组数字虽然只差42,但想也想得到,每个数字代表一批人,也许几百,也许几千。
林恩又问:“现在每天大概有多少人乘船离开?”
老头儿答道:“听说先前顺利的时候每天可以撤走两三万人,但最近一段时间苏军的轰炸十分猛烈,每天可能只有几千人登船离开!嗯,昨天拿到215号牌的人获准进入码头区等待登船,216和217好像还在前面排队,明天或者后天可能就会排到220左右!”
弄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林恩心里一声哀叹:天啊,这样等下去要到什么时候?
“这是上帝在责罚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灵魂!”旁边的老太太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感慨,干枯如树皮的手指在额头和胸前来回划着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