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任清风睁开眼直直地望过来,那一双眼中沉黑清透而又流光幻彩,仿若传说中一尘不染的天池之水,却又像是故事里魔界那一泓深不可测的黑潭——只觉得是沉淀了世间一切沧桑纷扰,宁定了滚滚红尘,于是只剩下一种了悟苍生的大透澈。
——小灰一时间被任清风的气势所摄,只觉得整个灵识都要被那一双黑眸吸引过去,仿佛脑海中一切想法、心里一切情绪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仿佛只过了一瞬,却又像是很久,任清风从小灰身上移开了目光,专心抚起了琴。
琴音乍起,隔了水雾而来,飘渺空灵,直让小灰这样完全不懂得琴艺的小驴子也不由自主地认真聆听起来。
琴音初起之时犹如春日和风,仿佛看到了春风一过之间万物复苏,生机盎然;而后夏日炎炎,花木繁盛,万紫千红开遍,层林郁郁葱葱;转而又是秋夜凉月,银辉笼罩之下生灵宁定;继而冬雪洁白,飘然而下,天地静寂。
小灰的思绪随着琴音而行,仿佛经历了生老病死、行遍了山河湖海,只觉沧海桑田,浮生不过一瞬。
一曲空灵琴音入耳,小灰似是有所了悟,倏尔间却又像是什么都没在想,只觉灵识之上一派空寂。
就在这时,任清风抚琴的双手未停,却是朗声漫言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琴音一转,又吟诵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及至琴曲声调转高,而琴声却渐小,只觉飘渺之意更甚,似乎就要捕捉不到。任清风又低声念道:“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因心想杂乱,方随逐诸尘”
随着任清风低沉的声音止息,琴音也渐次飘渺不闻——一曲终了。
小灰虽然不曾专心钻研过道学典籍,天资悟性却是不差。任清风这一曲琴曲听入了耳里,小灰只觉心上一派空明澄澈,似有所悟。
任清风仍然端坐于小潭边,双手从那一尾古琴上移开,却是默然不语,似乎在等着小灰被琴音带起的思绪宁定下来——也或许是他自己抚琴之时也有触动感悟。
过了一刻,任清风从小潭边上那块大石头上站了起来。一袭青衫落落疏朗,颀长身影孑然而立,隔着水雾望去,直如一竿青竹。
任清风负手向着潭水走了两步,而后竟是衣袂飘洒,渡水而来,转眼间就渡过了小潭之上,来到了小灰面前。
小灰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够这般轻松潇洒地从水面上直接飘然而过,竟是完全不会沾到一点水,一时间看得愣在了那里。
——却说这任清风本是一只竹精,本体就生长于南海观自在菩萨清修之地普陀山上的那一片紫竹林,千千万万年间受了观自在菩萨的灵力所感,修炼成精。本是沾了神仙灵力的妖精,任清风自然是属于所谓“善妖”的那一类,这些年又来到了百花谷,多年来修习间不忘参悟道法禅理,心境自是清明宁定。不过作为一只生来就资质很不错的妖怪,他的心性却是十分洒脱不羁的。
任清风本是竹精,生来自有一段风骨天成,虽然心性洒脱,多年来自在逍遥,但那一段天成的风骨和从前漫长时光中所沾染的佛家气度却是没有丝毫改变,形成了他如今这种洒脱不羁的傲然风度与宁定彻悟的心性浑然一体的性格。
所以在这种有前来百花谷希望拜师学习修仙之道的仙灵精怪来到自己面前接受考校的场合,任清风倒不会像一般的一派掌门那样刻板严肃。他看到眼前这只小驴子浑身上下都是灰突突、毛茸茸的,又正是愣在那里的情态,一派天真懵懂、憨态可掬的样子,倒是觉得十分可爱。
任清风一笑间有种山河月明的疏朗,声音也是低沉中不乏清明澄净,一下子就把小灰愣愣的心神收敛了回来。
只见任清风负手凝视远方不知何处,问道:“人生百年,只如白驹过隙。蜉蝣沧海,何为短暂,何为永恒?非愿之莲,暮云千里,何为咫尺,何为天涯?时空浩渺,是者非也,非者是也,何解?”
小灰刚刚从看到了任清风渡水而来的潇洒身影所受到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要说任清风所问的问题嘛,倒是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可要是问这些字词放在一起是个什么样的意思,却是完全不懂得!
——这种蕴含了道家哲理的问题,本就非富有人生感悟亦或是潜心研读过道学典籍的人不可答,倒也难怪小灰一头雾水。
任清风等了片刻,不见小灰回答,就低下头来又问它:“何解?”
当此之时,小灰真是一筹莫展——问题问的是什么意思尚且不懂,却又该如何作答呢?刚刚被霁月施了法术刻在灵识记忆中的那些道学典籍,竟也并没有哪一字哪一句提到了这些。
小灰望着任清风沉黑如朗夜星空的眼眸,只觉大脑一片空白。愣了一刻却也实在想不出能够如何回答,于是咬咬牙一闭眼,很干脆地承认道:“我不知道。”
任清风本来低头看着面前的小驴子,等着它的回答。听了小灰直接说“我不知道”,却也略有惊讶之色。
但任清风是何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