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逐个点数,沉甸甸的铸币从牛皮袋子里涌出,像一股汇集卵石的溪流,迅速聚满天平一端。其中一枚银币溢出托盘,掉落在长桌上,不断清脆地划着弧。
狄米崔?爱恩斯特里伸手一拨,银币滴溜溜旋转起来。
银币正面刻着相貌威严的国王,满脸忧患之色,高领军服和三色绶带把他裹得像只生玉米,连观者也为之气短。国王背后,缠绕蝮蛇的王冠只隔一层薄薄的银镍合金,却总也转不到一块。从外观判断,这枚银币没经历多少磨损,但表面氧化严重,称得上是个老古董了。
“传说人物‘立法者’比雪夫,罗森开国君主的养子。他汇集旧时散佚的律书,贡献一部严苛的刑法典。比雪夫法典又称‘砍头法’,后人长期沿袭旧制,对这部刑典修修补补,一直用到首次帝政时期。可见‘砍头法’非常适应罗森严酷的气候。”
朱利安?索尔摁住回旋的银币,再从钱堆里掂起另一枚。银币正面是颗无精打采的人头,双颊松弛,穿着同样宽松的无扣式长袍。比起那些军服笔挺的前辈,他显得非常特殊。
“第六任国王,‘长命者’杰纳斯。在位百天即遭胞兄禁锢,囹囵中活到七十四岁,当了五十年傀儡君主。由于不满高智种选出的王后,他与‘顾问们’关系紧张,居然为此妄动干戈。像许多莽夫一样,杰纳斯众叛亲离,要用后半生偿付自己的愚蠢。作为人君,杰纳斯的政治生涯虽然短促,却为王国开了几个先河:他麾下的‘亲卫队’是罗森第一支职业军队,近代军制肇始于此。自他以后,罗森的王位之争才有兄弟阋墙的惯例。到今天,杰纳斯仍是罗森最长命的君主。”
听着朱利安的解说,狄米崔按年份先后把旧币摆成一条线,样式竟有八、九种之多,“国王常换,背面的蝮蛇总是老样子呢。”
“因为王冠并非国王私有,更是蝮蛇身体的延伸。每一位国王都要接受蝮蛇的建议,采纳或者对抗,选择不同,后人才有故事可讲。”朱利安理顺漆黑的髭髯,“这些硬币能留存至今,真叫人意外。”
将银币和辅币分类完,狄米崔按分量和成色查阅表格,大致估计着价值。“市场上什么钱都有,而且放开兑换,昨天向行商人打听消息,又有诈骗团伙被公开处刑。勋爵的账簿肯定是场灾难。”
“实际上他有个精明的管家。开放跨国汇兑筹集了不少军费,贸易官只用一个理由就能搪塞所有的汇兑损失——战争。即便在打仗,想象中的经济崩溃迟迟没到,出口贸易竟然还在输入贵金属。这说明,勋爵的盟友比看起来多得多,他并非单打独斗……”
听不到脚步声,缺乏任何预兆,门口突然出现了心神不宁的杰罗姆?森特。两人暂停交谈,一齐望向游魂般的领主。
“有谁进过我房间吗?”杰罗姆神色有异,好像在问“干嘛把粮仓烧掉”这类严重问题。然后他发现满桌子旧币,疑惑变成了不安,似乎金属反光会引起神经过敏。“哪来的这么多钱?算了,不管是谁,请把出入账给我。谢谢。”
留下狄米崔继续估价,朱利安找出账簿,和杰罗姆一同前往他的住所。怀抱账本埋头研究,杰罗姆慢慢理出了头绪,“30000金泰兰托从歌罗梅出发,辗转三地汇入我们名下……拜尔根是奴隶港,必须得和奴隶贩子称兄道弟喽?所以,这笔钱被奴犯,海盗,黑市商人层层盘剥,最后换成了一堆过时的劣币?”
“勋爵的封臣全是大奴隶主,除非咱们餐风饮露,总要缴纳买路钱。现在又有两个边境省份蠢蠢欲动,罗森的预备役都上了前线,形势捉襟见肘,海盗的承诺已经算抢手货了。大人,求您别光顾着抱怨,有钱花就及时行乐吧!”
杰罗姆必须承认朱利安是对的,但内心仍感觉疑云重重。说话间他们到了地方,前面是领主的小房间。朱利安?索尔探头进去瞧瞧:
房子四四方方,角桌上放着牛油蜡烛和等待誊写的羊皮卷,面朝正门的壁龛里没供奉神像,倒摆了颗浸在玻璃瓶中的菊石,形同一只悬浮的怪眼。屋中央有张柔软的鹅毛床,主人的衬衫胡乱团在角上,铜香炉还有余温,让薰衣草的味儿挥之不去。睡床一侧,壁炉中残留着昨晚的木炭灰,石砌的横隔上躺着一柄笼式护手的库芬细身剑,虽说刃口锃亮,但装饰胜于实用。房间四壁涂抹着灰泥,灰泥掺了云石粉,光滑而且保养良好。朝阳的方位立着一扇拱券窗,晨光已然把绒布窗帘映成了鹅黄色。
朱利安打量着说:“家,甜蜜的家。弄一桶好酒可以躲上一阵了。就缺一个女人。”
“不,这里存在严重的逻辑错误。”
杰罗姆考虑要怎样把话说明白。账簿放在横隔上,他手持细身剑,小心地挑起窗帘。“外头是片开阔地,视野良好,对吧?眼前的石窗超过二乘一点五公尺,能同时钻进两个成人,角度正对着睡床。假设夜里有敌来犯,冲窗口点射火球术,床上的人立马会梦见九层地狱,全身插满了玻璃片,被着火的鹅毛包围……至于这炉膛,火球进来之前毒气早就灌满了房间。幸好香炉还在工作,能麻痹一下嗅觉,让被害者死的舒坦些。”他脑袋止不住摇晃,“门外的走廊又窄又长,原本有扇逃生用窗口,结果被砖给垒住,就为了防止鼠患?我不知道……这是间完美的毒气室……以及焚尸炉。”
朱利安面无表情,拖着长音问